第71章 学做凡人（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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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每一次擦拭都尽量避开那翻卷的皮肉，生怕再增加他一丝痛苦。她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触碰到他手臂完好的皮肤，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少女的暖意，这陌生的触感让凌云的身体，下意识地微微一颤，肌肉瞬间绷紧。

他有些不自然地转过头，视线飘向旁边摊位挂着的风铃，或是远处熙攘的人群，不敢去看她近在咫尺的、专注而认真的眼神，那眼神里的纯粹关怀让他心头发烫，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落魄。

很快，伤口周围的污渍就被耐心地清理干净，露出了原本的肤色，虽然依旧红肿淤紫，但总算不再污秽。

卖花女打开那个小小的陶瓶，一股浓郁而清苦的草药香味立刻散发出来，带着山林草木的气息。她用右手小指干净的指甲，小心地挑出一点墨绿色、质地粘稠的药膏，然后屏住呼吸，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均匀地将药膏涂抹在凌云手臂那道狰狞的伤口上，再慢慢扩展到周围肿胀的淤青区域。

冰凉的药膏接触到滚烫肿胀的皮肉，带来一阵强烈的、令人几乎战栗的清凉感，瞬间驱散了灼热的痛楚，原本钻心刺骨的疼痛，似乎也随着这清凉的蔓延而减轻了不少，只剩下一种钝钝的麻木。

“忍着点，刚开始可能会有点刺激，过会儿就好了。”她一边仔细涂抹，一边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安抚的关切，像在哄一个怕疼的孩子。

凌云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嗯”，算是回应，依旧没有看她，但紧绷的身体却在不自觉地慢慢放松。

处理好伤口，卖花女拿起那块干净的布条，开始为他包扎。她的动作非常熟练，手指翻飞间带着一种韵律感，显然是经常做这种事情，或许是照顾病中的母亲练就的。

她先将布条的一端，稳稳地固定在凌云手臂靠近手肘的上端，然后用恰到好处的力度，一圈一圈地、均匀而紧密地缠绕着，布条边缘平整地覆盖着前一圈，力度适中，既不会太松导致药膏蹭掉或布条脱落，也不会太紧勒住血脉影响血液循环。她的手指灵巧地穿梭、按压、整理。

最后，她熟练地打了一个牢固又易于解开的活结，将布条的末端固定好。一个整齐、利落、堪称专业的包扎便完成了。

“好了。”她轻轻拍了拍包扎好的部位，像是在确认是否牢固，脸上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柔和，“这样应该舒服些了，这两天伤口别沾水，药膏明天这时候再换一次。”

凌云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手臂。干净的白布整齐地覆盖着伤口，散发着淡淡的药香，比他刚才那胡乱缠裹、污秽不堪的样子，简直要好上一百倍。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药膏的清凉感，在他的心底缓缓流淌、扩散，仿佛融化了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坚冰。

“谢谢你。”这一次，他终于艰难地、清晰地说出了这三个字，声音虽然依旧沙哑低沉，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真诚和沉甸甸的感激。

“不客气。”卖花女笑了笑，笑容清澈，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看着凌云那双曾经可能睥睨天下、此刻却带着迷茫和一丝脆弱疲惫的眼睛，认真地说道，语气温和却无比郑重，“以后……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沾满尘土、破损的衣袍和脸上未消的淤青，语气变得更加温和，也更加语重心长，像一位看透世事的长者：“过日子，不像别的事情，没人能时时刻刻护着你、帮着你。得学会自己疼自己，自己顾着自己，冷了知道添衣，饿了知道找食，伤了要知道怎么处理……不然，这日子，怎么能撑得下去呢？”

“过日子，得学会自己疼自己……”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他死水般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又像一道微光，瞬间穿透了他混沌迷茫的思绪。

他猛地一震，怔怔地看着卖花女那双清澈见底、却仿佛蕴藏着生活大智慧的真诚眼眸，脑海中反复回响、咀嚼着这朴实无华却又重若千钧的几个字。

是啊。

过日子。

他以前，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过日子”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在青云宗的时候，他过的是云端之上的日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有宗门强大的羽翼庇护，有无数人前呼后拥、阿谀奉承，他只需要专注于提升修为，只需要享受天赋带来的无上荣耀和无穷便利。他以为那就是生活的全部。

他从未想过，“过日子”竟然也是一门深奥的、需要从头学起的学问。

从未想过，“自己疼自己”，这个听起来如此简单的道理，竟然也是一种需要艰难掌握的生存技能。

他一直固执地以为，力量才是一切，是唯一的真理。只要有足够强大、足以碾压一切的力量，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就能守护自己在乎的所有，就能重回巅峰。他所有的信念和骄傲都系于此。

可现在，他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力量，跌落凡尘，却在这样一个为生计奔波、看似柔弱平凡的小姑娘身上，学到了比力量更珍贵、更本质的东西。

那是一种在苦难和卑微中依然顽强求生的韧性，是一种对生活最朴素也最深刻的理解和热爱，是一种……发自内心地珍视自己、善待自己的本能。

这种珍视，无关乎天赋异禀，无关乎修为高低，无关乎身份贵贱。

它只关乎，你是否还想在这并不温柔的人世间，好好地、有尊严地活下去。

凌云看着卖花女那双映着晨光、清澈而坚定的眼睛，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他没有说话，嘴唇紧抿着，但他的眼神，却已经如宣誓般说明了一切——他听进去了，他明白了。

他明白了她话语中沉甸甸的分量。

也明白了自己接下来，在这条布满荆棘的凡尘路上，应该以怎样的姿态去行走。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视凡俗如尘埃的天选少宗。

他只是一个挣扎在青风城烟火尘埃里的普通人，一个需要为下一顿饭、一个安身之所发愁的普通人。

他需要像一个真正的普通人一样去“过日子”。

需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自己疼惜自己，哪怕只是包扎伤口、清洗衣物、寻找一份能糊口的活计。

需要学会这些曾经被他嗤之以鼻、视为浪费时间、毫无价值的凡俗生存技能。

这不再是一种堕落，也不再是一种屈辱。

这是一种落地。

一种真正的、心态上的、彻彻底底的落地。

放下过去所有的骄傲、身段和不切实际的幻想，用这双沾满泥土的脚，踏踏实实地踩在坚硬的土地上，弯下腰，低下头，去学习如何做一个“凡人”，如何在这喧嚣、复杂、有时甚至残酷的凡俗世界里，依靠自己，好好地、一天天地活下去。

阳光越来越温暖，穿透清晨的薄雾，慷慨地洒在身上，带来一丝久违的、仿佛能渗入骨髓的暖意。

早市上的人越来越多，喧嚣的人声、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孩童的嬉闹声……各种声音交织融合，构成了一幅热闹而鲜活的市井生活画卷，充满了嘈杂却真实的烟火气。

凌云站在这幅庞大而喧闹的画卷中央，看着眼前这个在花丛中忙碌、善良坚韧的卖花女，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药膏清凉和布条包裹的稳妥感，心中那片因剧变而掀起的惊涛骇浪，竟奇迹般地平息下来，化作一种踏实的、平和的、仿佛尘埃落定后的宁静感。

他手臂上的伤口，在药力作用下依旧隐隐作痛。

腹中的饥饿感，也依旧强烈地提醒着他的窘迫。

但他的心中，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了对未来的焦虑、对过去的悔恨和无尽的绝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脚踏实地的、平和而坚定的感觉，仿佛找到了某种支撑点。

他深深看了卖花女一眼，再次郑重地微微颔首致谢，然后转过身，不再犹豫，朝着早市深处那些张贴着招工告示或可能需要临时帮工的地方走去。

他的步伐，依旧有些蹒跚，左臂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微微侧着身子，右肩不自觉地耸起以减轻牵扯。

但他的脚步，却异常坚定，每一步都踩在坚实的青石板上，发出笃定的声响。

他知道，学习做一个凡人，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前方必定布满了他无法想象的困难。

他需要学习的，也绝不仅仅是包扎伤口这一件事。

他需要学习如何更好地打理自己破旧的仪容，如何更高效地完成各种体力活计，如何在这个鱼龙混杂、人心叵测的世界里保护自己不再受欺负，如何精打细算地使用每一枚来之不易的铜板，如何……在无尽的苦难和劳碌中，依然能找到一丝活下去的微小乐趣和支撑下去的希望微光。

但他不再害怕了。

也不再抗拒了。

因为他已经在今天这个清晨，在这个小小的、弥漫着花香和草药气息的街角，在一个卖花女用最朴素的善意和最朴实的话语给予的教导下，放下了修仙者最后一点残存的、虚无缥缈的身段，开始学习凡人的生存技能，完成了心态上真正意义上的“落地”。

这或许，比他在绝境中偶然感受到的那一丝微弱如游丝的灵气，更加重要，更具有基石般的意义。

因为那丝灵气，或许能指引他重新踏上修炼之路，给予他重获力量的渺茫希望。

而学会“过日子”，学会“自己疼自己”，才能让他在力量尚未恢复、甚至可能永远无法恢复的漫长岁月里，在这条充满荆棘的凡俗道路上，依靠自己，走得更远，站得更稳，不至于在下一个风浪袭来时轻易倒下。

凌云的身影，渐渐融入早市涌动的人潮中，那挺直的、带着伤痕的背影，在喧嚣的背景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坚韧。

卖花女站在自己那个被各色鲜花簇拥的小小摊位前，看着他远去的、渐渐被人流吞没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而释然的笑容，如同看到一颗被风雨摧折的幼苗，终于开始努力向下扎根。

她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她那句简单却饱含生活智慧的话语，那个包扎伤口时温柔而专注的动作，已经在这个曾经光芒万丈、如今跌落尘埃的天之骄子心中，悄然种下了一颗名为“凡人”的种子。

这颗种子，将在未来无数个风雨飘摇、艰难求生的日子里，在汗水、泥土和泪水的浇灌下，悄然生根，顽强发芽，最终茁壮成长为一棵足以遮蔽风雨的大树，支撑着他，走过更多的泥泞与坎坷，迎接那或许遥远、却不再遥不可及的未来。

而青风城的清晨，依旧喧嚣而温暖，阳光慷慨地洒满每一条街道，叫卖声、人语声、车轮声……汇成一首永不停歇的生活交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