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偶遇故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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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风城的午后,几缕淡金色的阳光终于艰难地刺破了连日来厚重阴霾的封锁,吝啬地洒落在灰暗的街巷上。然而,这稀薄得可怜的暖意,非但无力驱散这座城池角落里盘踞的污秽与深入骨髓的寒凉,反倒映衬得那些阴暗更加刺目。

凌云佝偻着瘦骨嶙峋的脊背,正用一把破旧不堪、勺柄开裂缠着草绳的木勺,费力地搅动、清理着街角一处早已堵塞得严严实实的排水沟。浓稠得几乎化不开的污泥,混合着腐烂发黑的菜叶、破碎肮脏的布片以及各种难以辨识、散发着腐败气息的秽物,凝聚成一股股令人胃液翻涌、窒息欲呕的刺鼻恶臭。成群的绿头苍蝇如同不散的阴魂,在他身边嗡嗡地盘旋飞舞,时不时便肆无忌惮地停落在他那件沾满污渍、破洞处露出灰败棉絮的破棉袄上,贪婪地吮吸着汗水和污垢。

这是他几天前才勉强寻到的活计。

之前,粪场的那个刻薄掌柜在寻了个由头克扣了他本就微薄得可怜的一半工钱后,便以“手脚太慢,耽误工夫”为借口,粗暴地将他赶出了那臭气熏天的粪场。为了能在这寒冬里活下去,为了肚皮里那点可怜的支撑,他只能咬紧牙关,接下这种更为肮脏、更为卑微、连最底层的苦力都不屑一顾的活路——替城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户人家清理淤塞的排水沟渠。一天的苦熬,换来的仅仅是一个半冰冷梆硬、难以下咽的杂粮窝头。

污泥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湿冷黏腻的触感,散发出的气味甚至比粪水还要令人掩鼻。裸露在外的枯瘦手背和脖颈,被凛冽的寒风冻得通红肿胀,布满了一道道裂开的血口子,此刻又沾满了黑褐色的污泥,凝固成一片片丑陋的痂壳,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豆大的汗珠顺着他凹陷的额角不断滚落,混杂着脸上厚厚的污垢,在脸颊上冲刷出一道道肮脏的泥沟。他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挥动着那沉重的木勺,将那些散发着死气的污秽物一勺一勺地舀起来,再吃力地倾倒进旁边那个同样破旧不堪、桶壁满是裂纹的木桶里。

路过的行人,无论衣着光鲜还是同样褴褛,无不远远地就皱紧眉头,用袖子死死捂住口鼻,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表情,脚步匆匆地绕开这片区域,仿佛多停留一刻都是折磨。偶尔有几个顽劣的孩童经过,会嬉笑着从地上捡起石子,朝着他那蜷缩的身影用力掷来,嘴里还尖声叫嚷着“臭要饭的”、“泥猴子”之类的侮辱之词。

对于这一切,凌云早已麻木。

他的耳朵仿佛被一层厚厚的油泥堵住,那些尖锐的嘲讽和恶毒的辱骂,再难穿透他筑起的心墙。他的眼睛,浑浊而空洞,只死死盯着眼前那片散发着恶臭的污泥,心中只剩下一个卑微得如同尘埃的目标——装满眼前这只破木桶,然后,去换取那一个半能让他支撑到明天的窝头。

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一刻不停地啃噬着他的肠胃,带来阵阵痉挛般的绞痛。清晨咽下的那半个冷硬如石的窝头,早已在沉重的劳作中消耗殆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握着木勺的手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那是长期食不果腹、身体被过度透支掏空后留下的印记。

就在他几乎要将那沉重的木桶舀满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喧嚣的呵斥,突然从街道的另一头由远及近地传来。

“让开!统统让开!青云宗仙师驾临!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滚开!不长眼的东西,别挡了仙师的道!”

伴随着几声跋扈的呵斥,一队人马簇拥着一名骑乘高头大马的华服青年,正朝着他所在的街角方向快步逼近。

这队人马约莫七八人,为首者是一名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他身着一件崭新的青云宗外门弟子服饰,那衣料在微弱的天光下仍泛着绸缎特有的光泽,针脚细密,纹饰考究,显然绝非普通外门弟子所能拥有。他端坐于一匹神骏异常、通体雪白的骏马之上,神情倨傲,下巴微微扬起,眼神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周遭破败的街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这片“凡俗之地”的鄙夷与不屑一顾。

在他身后,紧跟着几名同样身着青云宗外门弟子服饰的随从,个个昂首挺胸,眼神轻蔑地扫视着两旁避让的凡俗百姓,仿佛他们是什么会玷污仙家气运的污秽之物。队伍末尾还有两名衣着稍逊,但明显是本地大户派来的仆役,一人扛着沉甸甸的精致箱笼,一人提着雕花食盒,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脸上堆满了谄媚逢迎的笑容。

这样的排场,在青风城这种偏僻的凡俗小城,已然是浩浩荡荡,足以引得万人侧目。

街道上的行人,无不惊慌失措地避让到道路两旁,紧贴着墙壁,脸上交织着敬畏与惶恐,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许多。

“是青云宗的仙师大人!”

“看这气派,定是宗门里的贵人!”

“听说青云宗的仙师们都有移山倒海的神通呢……”

低低的、充满敬畏与艳羡的议论声在噤若寒蝉的人群中悄然响起,如同水面的涟漪般扩散开来。

凌云那机械挥动的木勺,下意识地停在了半空。

当“青云宗”这三个如同烙铁般的字眼传入他耳中时,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巨手狠狠攥住,骤然传来一阵尖锐到窒息的剧痛。

他的身体,瞬间僵直如木。

那无比熟悉的服饰纹样,那跋扈嚣张的气焰,那被人前呼后拥的煊赫排场……

像一把淬了剧毒的锋利匕首,瞬间无情地剖开了他刻意尘封、早已结痂的记忆。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目光复杂难辨地投向那队正迎面而来的光鲜人马。

他所处的位置,恰好就在街道边缘,紧挨着那散发着恶臭的排水沟。污泥溅满了他全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与那队衣饰光鲜、纤尘不染的宗门人马,形成了鲜明到刺眼、残酷到令人心碎的对比。

骑在雪白骏马上的那名外门弟子,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街角一隅的污秽景象。他眉头嫌恶地紧皱起来,仿佛看到了一团极其碍眼的秽物,用手中精致的马鞭遥遥一指凌云和他身边那桶污物,对着身后的随从冷声呵斥道:“什么东西!如此腌臜污秽,也敢挡在路旁碍眼?还不快清理掉!”

他的声音并不算洪亮,却带着一种源自宗门地位的、不容置疑的傲慢,仿佛他命令清理的,不过是路边一堆散发着恶臭、等待运走的垃圾。

一名随从立刻应声上前几步,对着泥塑木雕般的凌云厉声断喝:“滚开!聋了吗?没听见我们仙师的话?弄脏了仙师的眼,仔细你的贱皮!”

凌云那沾满污泥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汹涌激荡、难以言喻的情绪洪流。

愤怒?屈辱?悲哀?

似乎都有。

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奇异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他抬起浑浊的眼睛,深深地望向那个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外门弟子,看着他脸上那睥睨一切的倨傲神情,那视万物如草芥的鄙夷眼神,那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的骄横姿态……

像。

太像了。

像极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目空一切的自己。

当年的他,身为青云宗内定的少宗主候选人,身负万中无一的九窍玲珑心,是何等的风光无限,万众仰望。犹记得第一次下山历练时,排场比眼前这一幕还要浩大得多。前有宗门执事开道,后有精锐护卫随行,车马簇拥,所过之处,凡俗百姓无不匍匐跪拜,敬畏如神。

他也曾像眼前这个外门弟子一样,对脚下的凡俗世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不屑一顾,视那些芸芸众生为命如草芥的蝼蚁。他也曾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琐事,就对随行的仆役或偶遇的凡人厉声呵斥,甚至随意决定他们的命运。他也曾将凡俗之地的尘埃与污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避之唯恐不及,唯恐沾染了半分俗气。

那时候的他,从未想过,这些被他肆意鄙夷、践踏尊严的凡俗之人,心中会涌起何种苦涩?眼中会闪过何种绝望?

从未想过,他那理所当然的傲慢和刻入骨髓的自负,会给那些卑微的生命带来怎样无法磨灭的屈辱烙印?

更从未想过,命运弄人,有一天,他自己竟会沦为和这些他曾经视若蝼蚁的凡俗之人一样的存在,甚至更加卑微不堪,被那些与他当年如出一辙的宗门弟子,视为“污秽之源”,如同驱赶蚊蝇般呵斥着“滚开”。

“看什么看?狗东西,还不快滚!”那名随从见凌云只是泥塑般呆立原地,目光直直地望向仙师,顿时更加不耐烦,眼中凶光一闪,上前一步,作势就要动手推搡这个不识相的“泥腿子”。

就在这时,骑在白马上的外门弟子,却懒洋洋地、带着一丝厌倦挥了挥手:“罢了,不必与这等腌臜东西计较,没得污了我们的手。速速离开便是。”在他眼中,凌云连让他动怒、让他多费一丝口舌的资格都没有,不过是一团会移动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说完,他漫不经心地一抖缰绳,身下的白马打了个响亮的响鼻,优雅地迈开步子,灵巧地绕过凌云和他身边那堆散发着恶臭的污物,继续沿着街道向前行去。

其他的随从和仆役,也立刻收敛了凶相,眼神都懒得再扫过凌云一眼,仿佛他真的只是一堆被风吹到路边的、令人作呕的秽物,纷纷簇拥着仙师,快步跟上。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嘚嘚声,人声的喧哗渐渐远去。

街道两旁屏息静立的人群,也如同退潮般渐渐散去,只是那些投向凌云的目光,在敬畏仙师之余,又平添了几分不加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

唯有凌云,依旧像一尊风化的泥塑,僵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那队人马消失在街道的拐角,望着那象征着云端之上的光鲜背影彻底融入远处的喧嚣。

午后那几缕微弱的阳光,斜斜地照在他那张沾满污泥、冻得青紫的脸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只投下了一片更深的、冰冷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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