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烧酒与沪上外围(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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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的九月下旬,天气说变就变。几场秋雨过后,原本还带着些许暖意的风彻底变得冷冽刺骨,早晚时分,呼气已成白雾。家属区里,人们纷纷翻出厚实的棉袄、棉裤换上,土坯房的烟囱里冒出的炊烟也显得更加浓密,都在为即将到来的严冬做准备。
廖奎的脚踝经过几日调养,已基本痊愈,只是剧烈运动时还会有些许不适。这天刚下工,老猎户刘炮就找上了门。他裹着一件磨得油光发亮的旧皮袄,胡子拉碴的脸上带着惯有的豪爽笑容:
“廖家小子,脚利索了没?眼看这天儿就要上冻了,林子里那些家伙也得囤膘过冬,正是打猎的好时候!明天跟俺进山转转?弄点野味改善改善伙食,也给你家谢薇补补!”
廖奎本想着脚刚好,不宜大动,再休养一日更为稳妥。但转念一想,自己近来的“疲惫”和“受伤”已引起一些注意,此时正需要一些正常的户外活动来冲淡这些印象,维持一个普通职工应有的生活轨迹。与刘炮这样的老熟人打猎,是最合适不过的。
“行啊,刘叔,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廖奎笑着应下。
次日,两人一早便进了山。秋日的山林色彩斑斓,但寒意已深。廖奎脚伤初愈,并未逞强,大多时候是跟着刘炮辨识兽踪、设置陷阱,偶尔遇到合适的目标,才由刘炮主射,他负责策应和拾取。饶是如此,他展现出的野外潜行、观察能力和那份远超普通知青的沉稳冷静,还是让刘炮暗自点头,觉得这小子是个打猎的好苗子。
一天的收获不算丰硕,但也打到了两只肥硕的野兔和一只山鸡,足够两家美餐几顿。傍晚时分,两人带着猎获返回。
“晚上别开伙了,上俺家喝两盅!把这兔子炖了,山鸡让谢薇妹子收拾出来,咱们尝尝鲜!”刘炮热情地邀请。
廖奎和谢薇对视一眼,没有推辞。长久以来,刘炮算是他们在农场为数不多能说得上话、且带着真诚善意的朋友,这份关系值得维系。
晚上,土坯房的炕桌上摆上了热气腾腾的土豆炖野兔,谢薇还炒了一盘鸡蛋,切了一盘咸菜。刘炮自带了一壶散装的高度烧酒,三人围坐,就着昏暗的油灯,气氛很快热络起来。
几杯烈酒下肚,身上暖了,话匣子也打开了。刘炮本就是爽快人,加上与廖奎夫妇打交道久了,知道这两人虽然年轻,但做事稳妥,不是那等嘴碎乱传话的人,便也少了几分顾忌。
“这鬼天气,一场秋雨一场寒,眼瞅着就要入冬喽。”刘炮抿了一口酒,咂咂嘴,“场里发的那点棉花票,够干啥?想做件厚实棉袄都紧巴巴的。”
廖奎给他斟满酒,顺着话头说:“是啊,过日子总有些东西不好弄。有时候,还真得想想别的门路。”
刘炮看了他一眼,嘿嘿一笑,压低了些声音:“你小子是个明白人。这年头,光靠场里那点定额,饿不死,但也别想活舒坦。老话说得好,树挪死,人挪活嘛。”
他话里有话,廖奎和谢薇都听懂了,指的是黑市。
“刘叔您门路广,见识多。”谢薇适时地接话,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和一点点为难,“不像我们,年轻,好多事都不懂。有时候想换点紧俏东西,比如……比如一些不好买的药,都不知道该找谁。”
“药?”刘炮挑了挑眉,放下酒杯,脸上的表情认真了些,“那可是金贵东西,比粮食布匹还难弄。一般的头疼脑热,赤脚医生的土方子还能对付,真要碰上点麻烦的,那就抓瞎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什么,然后声音压得更低:“不过嘛……路子也不是完全没有。前些日子,俺在县里那边,听人提起过一嘴,说是有个……嗯,跑单帮的,手里偶尔能弄到些‘好货’,盘尼西林(青霉素)那种稀罕玩意都敢倒腾。不过那人神出鬼没,要价也黑,而且……胆子忒大,啥都敢沾。”
他说的隐晦,但廖奎和谢薇立刻明白,这就是上次刘炮提过的那个神秘的药品贩子。
谢薇脸上露出希冀又有些担忧的神色:“盘尼西林……那可是救命的药。刘叔,要是……要是以后有机会,能不能帮忙牵个线?我们想换一点备着,这年头,家里有老人孩子的,心里实在不踏实。价钱……只要不是太离谱,我们可以想办法。”她没有直接提母亲或西头的需求,只说是家庭常备,合情合理。
刘炮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廖奎,见两人眼神清澈,态度诚恳,不像是要拿药去做什么坏事的样子(在他看来,备点救命药是再正常不过的需求),便点了点头:“成,这话俺记下了。下次要是再听到那人的风声,俺想办法递个话。不过你们也得有心理准备,那种人,打交道得万分小心,见好就收,别贪多,也别深交。”
“我们明白,谢谢刘叔!”廖奎举起酒杯,郑重地敬了刘炮一杯。
这顿酒,喝到月上中天才散。送走微醺的刘炮,廖奎和谢薇收拾着碗筷,心中都有些起伏。刘炮这条线,比李香兰那条更加主动,能接触到的层面也更深。那个神秘的药品商,虽然风险极大,但或许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北大荒的寒夜,屋外冷风呼啸。但在这一方小小的土坯房里,一张由善意、互助和潜在交易编织而成的关系网,正在悄无声息地延伸,为他们在时代的夹缝中,寻求着更多生存与破局的微弱可能。
车轮滚滚,日夜兼程。当身下的列车最终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与无边无际的灯火海洋边缘开始减速时,廖奎知道,他来到了此行迄今为止最为关键,也无疑是最危险的节点——上海。
他没有选择在核心的主编组站下车,那无异于自投罗网。列车停靠的是上海外围一个规模依然庞大到令人咋舌的辅助编组场。但即便是“外围”,其景象也已远超他之前见过的任何枢纽。
这里仿佛是钢铁构筑的丛林,无数条铁轨平行延伸,直至视野尽头,如同巨兽的血管。高耸的龙门吊缓缓移动,发出沉闷的轰鸣;红绿黄三色信号灯在弥漫着煤灰和水汽的空气中疯狂闪烁,织成一张令人目眩的光网。蒸汽机车与内燃机车的嘶吼声、车厢碰撞挂钩时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哐当”声、调度员通过高音喇叭传来的、夹杂着强烈电流噪音的指令声(用的是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偶尔夹杂着难以辨清的本地话),以及更远处城市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哗,所有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无处不在、压迫着耳膜和神经的背景噪音。
空气不再是单纯的煤烟味,而是混合了机油、铁锈、潮湿的货物(可能是水产品、蔬菜,也可能是工业原料)以及某种属于大都市特有的、复杂而暧昧的气息。
廖奎在列车停稳前的瞬间,已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滑下车厢,迅速隐没在一堆堆叠放的水泥管阴影之下。他伏低身体,【中级环境隐匿术】全力运转,几乎将自身呼吸和心跳都融入这庞大的环境噪音之中。
【危机预警】如同持续不断的细微电流,刺激着他的神经末梢,提醒着他此地无处不在的危险。这里的巡逻力量,无论是密度还是素质,都远非北方可比。除了身着标准制服、眼神锐利的铁路公安和基于民兵,他还看到了更多臂膀上戴着“工纠队”(工人纠察队)红色臂章的人员。这些人大多来自本地大型工厂,纪律性更强,对本地情况更为熟悉,行动间带着一种产业工人特有的干练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性。他们检查车辆、盘问人员的方式更为系统和老道。
各种方言充斥在空气中,尖锐快速的上海话、语调硬朗的苏北话、带着糯软尾音的宁波话……廖奎只能勉强听懂几个词语,这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外来者”的身份,在这种环境下,任何口音上的差异都可能引来盘问。
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如同潜入敌营最核心地带的幽灵,在庞大的编组场边缘地带移动。他利用一切可供掩护的物体——粗大的车轴底盘、堆积如山的木箱和麻袋、废弃的机械设备阴影,甚至是灯光照射不到的、积水的洼地。他的动作迅捷而无声,【精准轨迹指引】让他总能找到巡逻队视线交错的那一刹那空档,或是利用车辆移动产生的噪音掩盖自己的行动声。
他的目标明确:找到一列即将出发、方向继续南下(最好是浙江方向)、且货物类型不易引起严格检查的列车。
时间在高度紧张中一分一秒流逝。他像最耐心的猎人,潜伏、观察、判断、移动。期间,数次与巡逻队几乎擦肩而过,最近的一次,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两个“工纠队”员用上海话抱怨着夜班的辛苦,其中一人手中的强光手电几乎扫到了他藏身的车轴。
终于,在经过近两个小时的谨慎搜寻和等待后,他锁定了一列停在备用轨道上、似乎刚刚完成检修和货物装载的棚车。车皮上喷印着“上局”(上海铁路局)的标志,以及一些他看不太懂但似乎是货物清单的代码。吸引他的是,这些车厢装载的多是“上海制造”的日用工业品——透过未关严的门缝,他看到了印着“向阳牌”字样的暖水瓶纸箱,以及成箱的“灯塔”牌肥皂。这类货物价值不低,但属于计划内调拨的常规物资,相比军品、设备或紧缺原材料,盘查可能会相对宽松一些。而且,车头朝向东南,正是通往浙江的方向。
更关键的是,这列车似乎即将出发,车头已经连挂,正在缓慢地排放着多余的蒸汽,发出“嗤嗤”的声响,掩盖了不少动静。
机会稍纵即逝!
廖奎看准了巡逻队一次交接班的空隙,以及车头排放蒸汽制造出的视觉和听觉干扰区,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般猛地从藏身处窜出。他利用【精准轨迹指引】计算出最合理的接近路线和攀爬点,动作流畅而迅捷,几乎在零点几秒内就撬开了目标车厢的门缝,侧身滑入,随即反手将车门恢复原状。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车厢内一片漆黑,弥漫着新纸张、肥皂和暖水瓶铁皮外壳的混合气味。他靠在门边,仔细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感觉到身下的车厢轻轻一震,列车开始缓缓启动,加速,最终驶离了这片庞大、喧嚣而又危险的钢铁森林,他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然而,他很快发现,自己并非这节车厢唯一的“乘客”。
在列车运行平稳后,车厢深处的货物阴影里,传来了几声极其轻微的咳嗽和布料摩擦的声音。借着从门缝透入的、快速移动的零星灯光,廖奎隐约看到在车厢最里面的角落,蜷缩着两三个模糊的人影。他们彼此之间保持着距离,默不作声,对于廖奎这个新来的“同行”,也只是警惕地瞥了一眼,便再无表示。
廖奎立刻明白了这些人的身份——“老乘客”,也就是经验丰富、长期利用货运列车免费旅行、躲避盘查的逃票者。他们对铁路运行规律了如指掌,懂得如何避开检查,彼此之间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互不打扰,互不揭发,各自寻求一段免费的旅程。
廖奎没有试图与他们交流,也找了个远离他们的角落坐下,保持着警惕。在这种环境下,沉默是最好的保护色。这些底层民众在时代夹缝中求生的智慧,某种程度上与他的潜行形成了奇特的映照。
列车呼啸着,将上海那令人窒息的庞大阴影与严密管控甩在身后,驶向灯火相对稀疏的南方原野。
在中国最大、风险最高的铁路枢纽之一,廖奎凭借极致的谨慎、对环境精准的利用,以及那么一丝不可或缺的运气,再次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考验。但他的心并未完全放下,他知道,越是接近目标,前方的路或许会更加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