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方言的狂欢与仪式的祛魅(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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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的狂欢与仪式的祛魅》
——论树科粤语诗《扒龙舟》的声音诗学与共同体想象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日益陷入修辞内卷与意象堆砌的困境时,树科的粤语诗《扒龙舟》以方言的爆破力撕开了新的诗学空间。这首创作于粤北韶城武江畔的作品,通过声音的立体建构与方言的肉身经验,将龙舟竞渡这一古老民俗转化为充满现代性张力的诗歌现场。全诗五节十五行,看似简单的口语铺陈下,实则暗藏着一套完整的声音政治学与共同体美学。
一、声音拓扑学:从听觉暴力到诗性秩序
诗歌开篇即以粤方言的急促节奏打破书面语的矜持:"去嘞,快啲吖/唔使担凳仔/嘟怕冇位企……"。这三行诗构成的声音矩阵具有现象学意义上的还原力量,方言词汇"快啲"(快点)、"担凳仔"(搬凳子)、"冇位企"(没地方站)携带着岭南生活的原生质感。值得注意的是,诗人有意省略主语,使呼唤成为集体无意识的回声,这种句法策略与龙舟竞渡的群体性特征形成同构。方言在此不仅是表意工具,更是身体经验的直接显影,正如巴赫金所言"方言是语言中的肉体记忆"。
第二节的感官轰炸达到高潮:"炮仗嘭嘭噼啪声/烟雾水气人汗气/对岸齐嗌心震震……"。诗人通过粤语拟声词"嘭嘭噼啪"与动词"嗌"(喊叫)的爆破音,在文本中重建了声压级的物理体验。这种声音书写超越了传统诗歌的"诗中有声"范式,创造出罗兰·巴特所说的"声音的纹理"——读者不仅能"听到"炮仗,更能感受到声波震动胸腔的生理反应。当烟雾、水汽、汗味等异质元素在诗句中搅拌,诗歌空间便获得了奥尔巴赫在《摹仿论》中论述的"嗅觉现实主义"维度。
第三节的声音蒙太奇更显精妙:"锣鼓声,铜锣声/号令声,扒桨声/菜盘敲到哑晒声……"。前四组声音尚属赛事常规元素,但"菜盘敲到哑晒声"这个细节突然将镜头转向围观群众的即兴参与。粤语"哑晒"(哑掉)的完成时态暗示持续敲击导致的音色变化,这种微观叙事解构了官方话语中的民俗表演性,暴露出民间狂欢的自发本质。三种声源的并置(仪式声、竞赛声、生活声)构成德勒兹意义上的"块茎结构",消解了传统文化展演中的等级秩序。
二、方言诗学:语音的政治与存在的澄明
《扒龙舟》的方言选择本身就是诗学宣言。当普通话写作日益陷入"新华体"的窠臼时,粤语的入声韵尾(如"噼啪"的短促收束)与九声调值赋予了诗歌特殊的韵律暴力。尤其"齐嗌心震震"中"震"字的重复,利用粤语[ts?n]音的震颤感,在能指层面模拟心脏共振。这种语音象征主义令人想起庞德对汉字"音义同构"的迷恋,但树科的创新在于将这种古典智慧转化为方言现代性。
在语法层面,粤语句式"佢又后嚟居上"(他又后来居上)通过副词"又"与补语"后嚟"的嵌套,打破了普通话"后来居上"成语的凝固状态。这种方言特有的语法弹性,验证了洪堡特"语言即世界观"的论断——粤语使用者对时间流动性的感知,就编码在"后嚟居上"这个动态结构中。而当"叽哩哇啦啦"这样的方言拟声词占据诗行时,它已不仅是声音摹写,更成为布罗茨基所说的"元音暴动",挑战着标准语的符号霸权。
值得玩味的是,诗中所有动词都保持现在进行时态,这种时态选择暴露了诗人的存在论意图。龙舟竞渡不是被观察的客体,而是正在吞噬参与者的漩涡。正如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强调"此在"的在场性,粤语特有的语气词"嘞"(了)、"晒"(完全)等不断强化事件的即时性,使诗歌成为存在绽出的现场。当标准语在反复的语义磨损中失去命名能力时,方言以它的"野蛮生长"守护着存在的鲜活性。
三、竞渡的祛魅:民俗的肉身解码
树科对龙舟仪式的书写具有本雅明式的"祛魅"特征。诗歌刻意回避了龙舟的图腾象征、屈原传说等宏大叙事,转而捕捉"人汗气菜盘"等物质细节。这种"向下"的视角颠覆了民俗书写的浪漫主义传统,暴露出仪式背后的身体经济学——观众需要提前占位("唔使担凳仔"),参与者会在呐喊中失声("哑晒声"),这些细节构成德·塞托所说的"日常实践战术",消解了官方文化装置的严肃性。
诗歌的空间叙事同样值得注意。"河面上"与"岸山上"的并置构成巴赫金分析的"狂欢节广场"结构。当竞技者"你追我赶"时,围观群众"叽哩哇啦啦"的评点形成了复调对话。这种空间政治学解构了传统龙舟书写中的二元对立(参赛/观看、中心/边缘),代之以梅洛-庞蒂的"肉身空间"——所有参与者都在共享同一种震颤体验("心震震")。诗人甚至将"烟雾水气人汗气"并置,用气味的混杂暗示阶级界线的暂时瓦解。
在节奏处理上,诗句长短的参差模拟了划桨的间歇运动。尤其"佢又后嚟居上"这个突长的诗行,就像龙舟突然的加速冲刺。这种"运动-节奏"的同构性令人想起艾略特对《尤利西斯》的着名评价:"用形式模仿内容"。但树科的突破在于,他通过方言的音节特性(如"叽哩哇啦啦"的滚动感)实现了节奏的肉身化传递,这是标准语诗歌难以企及的生理共鸣。
四、共同体的声学想象:超越民俗主义
《扒龙舟》最终指向的是共同体的声学重建。当所有声音元素在诗中形成共振时,它们构成了南希(Jean-Luc Nancy)论述的"共在的声场"。这个声场没有中心指挥(所有声音都是平行展开的),却产生了令人"心震震"的集体节律。诗人通过粤语特有的集体呼告("齐嗌")和拟声词群("嘭嘭噼啪叽哩哇啦"),在语音层面实践了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所说的"想象的共同体"构建。
但这种共同体想象具有鲜明的现代性反思。传统民俗诗歌往往将龙舟塑造为文化化石,而树科的诗中,"炮仗"与"菜盘"的并置暗示着现代生活对仪式的渗透。尤其"哑晒声"这个细节,暴露出狂欢背后的消耗性本质,这种反思意识使诗歌超越民俗主义,进入阿多诺强调的"否定性诗学"领域。当标准语写作沉迷于文化符号的贩卖时,方言反而成为戳破景观社会的锐器。
诗歌结尾的开放性格外意味深长。所有声音突然悬置在"叽哩哇啦啦"的绵延中,既没有胜利欢呼,也没有仪式收尾。这种反高潮处理暗示着共同体的未完成性,正如南希所言:"共同体不是作品,而是工作的无限性"。粤语在此展现出它的哲学优势——那些无法被标准语编码的语音褶皱里,正栖息着未被理论化的生活真相。
结语:方言的诗学暴动
《扒龙舟》的价值不仅在于民俗记录,更在于它通过方言的音义爆破,开辟了现代汉诗的新可能。当诗人用"嗌"替代"喊",用"哑晒"替代"嘶哑"时,他不仅在更换词汇,更在重构感知世界的语法。这首诗的每一个粤语发音都是对普通话诗学体系的微小暴动,无数暴动最终汇聚成阿多诺期待的"否定性力量"——在被标准化的语言风景中撕开存在的裂缝。
在文化工业将龙舟变成旅游明信片的时代,树科的方言书写守护了仪式的"污浊性"(人汗气、哑掉的菜盘)。这些被清洁的细节,恰恰是本雅明所说的"灵光"残片——它们证明真正的诗永远生长在语言的裂缝处。当《扒龙舟》中的声浪最终消融在武江的水气中时,它留下的不是民俗标本,而是一个正在进行的声学民主实验:在标准化的时代,我们是否还能用方言的杂音,重建诗与存在的血肉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