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爪痕埋因(2/2)
新笔趣屋【www.xbiquwu.com】第一时间更新《尼巴鲁的猫》最新章节。
夜更深了。官学一片寂静。司通如同鬼魅般潜行在回廊间。它在一间用作杂物储藏室的偏房外停下。里面传来刻意压低的啜泣声和愤懑的交谈声,用的是疏勒本地的突厥语。
司通无声地挤进门缝。借着窗外透入的月光,它看到阿尔斯兰和另外两个同样穿着旧袍的胡人少年(一个叫吐屯,于阗伯克之子;一个叫骨咄禄,葛逻禄小首领之子)蜷缩在角落。阿尔斯兰脸上还挂着泪痕,手里紧紧攥着一卷被揉得皱巴巴的《论语》。吐屯正愤愤不平地用突厥语低声咒骂着那个汉人教授。骨咄禄则沉默地用一把小刀,狠狠地在墙壁上刻划着一些突厥鲁尼文的符号,眼神阴郁。
“那个汉狗教授!他根本就是故意的!他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牲口!”吐屯咬牙切齿,“什么‘有教无类’,都是骗人的鬼话!他们只看得起他们自己人!”
“我阿塔(父亲)每年进贡那么多牛羊、玉石,就换来我在这里受辱?”阿尔斯兰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解,“我背不出来,是我不够聪明吗?可他们教得那么快,说的话我都听不太懂…”
骨咄禄停下刻划,抬起头,眼神在黑暗中如同狼崽般闪着幽光,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突厥语低吼道:“学…学不会,更好!学他们的东西做什么?做他们的狗吗?裴行俭今天又嘲笑我的口音,说我是‘羯鼓儿’(对胡人的蔑称)!我恨不得用这把刀…”他扬了扬手中的小刀,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意思不言而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怨恨的毒苗,正在这几个被边缘化、被歧视的少年心中疯狂滋长。官学非但没有成为融合的熔炉,反而成了培育对立情绪的温床。司通看着骨咄禄手中那柄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的小刀,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这柄刀指向的,或许不仅仅是那个跋扈的裴行俭,更是这看似强大、实则根基虚浮的唐帝国秩序本身。
司通悄然退出杂物间,心中沉甸甸的。它需要一个更高的视角,一个能俯瞰这片大地、留下警示的地方。它的目光投向城西那片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形态的赤红色丹霞崖壁。那里山势险峻,人迹罕至,是绝佳的观星与刻石之地。
第二天黄昏,司通离开了喧嚣的疏勒城,沿着干涸的河床,向着西面那片如同燃烧火焰般的丹霞地貌跋涉。夕阳的余晖将连绵的赤红色山崖染得更加瑰丽壮阔,嶙峋的怪石如同凝固的巨浪,在荒凉的大地上奔涌。空气干燥灼热,脚下是松软的沙砾和滚烫的岩石。
它在一处面朝东方、视野极为开阔的巨大崖壁前停下。崖壁平整如削,高达数十丈,赤红的砂岩在暮色中如同凝固的血液。这里,便是它选定的地方。
司通没有立刻动手。它需要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也需要积蓄一点力量。它蜷缩在崖壁下一处背风的岩凹里,舔舐着干裂流血的爪垫,忍受着体内因远离人烟、金属气息稀薄而重新变得躁动的饥渴感。夜色渐深,璀璨的银河横贯天穹,无数星辰在帕米尔高原清澈的夜空中冰冷地闪烁,如同诸神俯瞰大地的眼眸。
它仰望着星空,金色的瞳孔倒映着亿万星辰。尼巴鲁的星图,长安的见闻,龟兹的乐音,恒河的悲悯,疏勒官学的裂痕…无数的画面和信息在它的意识中流淌、碰撞。它需要将它们提炼、浓缩,用一种超越语言、直指本质的方式,刻印在这片大地之上,留给未来能读懂的人。
一连数日,司通如同苦修的隐士,蛰伏在丹霞崖壁之下。白日忍受酷热和干渴,夜晚则沉浸在星空的启示中,用爪尖在沙地上反复推演着心中那幅警示的图景。它需要精确,需要一种能穿透时空迷雾的象征力量。
终于,在一个星斗格外璀璨、夜风稍歇的晚上,司通动了。
它深吸一口气,将体内残存的所有力量,连同对这片土地未来的深沉忧虑,凝聚于爪尖!它后腿猛地蹬地,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那面巨大的赤红崖壁!在距离崖壁尚有数丈之遥时,它借助一块凸起的岩石再次腾跃,身体在半空中舒展,前爪闪烁着凝聚了意志的微光,狠狠抓向那坚硬的岩壁!
“嗤——啦——!”
令人牙酸的、岩石被撕裂的刺耳声响,瞬间划破了夜的寂静!赤红色的坚硬砂岩,在司通灌注了神王血脉最后意志的爪尖下,如同松软的泥土般被划开!石粉簌簌落下!
司通的身体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上辗转腾挪!每一次蹬踏,每一次挥爪,都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却又充满了千钧之力!它不是在胡乱抓挠,而是在刻绘!刻绘一幅融合了星象、预言与警示的宏大图卷!
首先出现的,是占据画面中心偏上位置的、异常清晰的五星连珠天象!五颗星辰(金、木、水、火、土)被刻意拉近,排列成一条几乎笔直的线,光芒似乎要刺破苍穹!其形态与司通在汉地时观测到的、未来将引发朝野震动的“五星聚于东井”天象如出一辙!在这五星连珠的下方,司通用凌厉交错的线条,勾勒出一片崩塌的城池、燃烧的烽燧、折断的旌旗!象征着由这天象引发的巨大动荡与战火。
画面的左下角,司通则用相对写意却极具神韵的笔触,描绘了一座学堂的轮廓。学堂的飞檐斗拱依稀可辨,但内部却被一道巨大的、扭曲的裂痕贯穿!裂痕两侧,是两群对立的少年剪影:一方衣着光鲜,趾高气扬,手持书卷如同武器;另一方衣衫简朴,形容卑微,有的蜷缩角落,有的则手持利刃,眼神怨毒!这正是疏勒官学中那触目惊心的裂痕的缩影!在学堂之外,更远处,司通用简略的线条勾勒出无数在田野间劳作的佝偻身影和市集中奔波的模糊人群,他们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在学堂的光辉之外,象征着被剥夺教育权利的普罗大众。
而画面的右下角,司通刻下了一个极其复杂、带着强烈几何美感的蜂巢状星图!这星图并非已知的任何一种天文星图,其核心结构,隐隐与那烂陀寺密殿中那巨大的青铜星盘,以及司通记忆中尼巴鲁的某些导航坐标相呼应!这象征着风筝电厂遗存所代表的、来自星空的秩序与力量。更关键的是,在这蜂巢星图的核心节点位置,司通用一个醒目的、如同被利爪撕裂的破碎符号,暗示着这股力量的不稳定或被滥用!一条若有若无的、带着不祥气息的虚线,从这破碎的节点延伸出来,扭曲地连接向画面中央那崩塌的城池和燃烧的烽燧!仿佛在警示:这来自天外的遗存,若被野心家利用或失控,将成为点燃未来巨大动荡的导火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整幅岩画线条遒劲、古拙、充满原始的力量感和神秘的象征意味。它融合了天文、社会、预言和星际元素,超越了任何单一文明的表达方式,如同一道深深烙在大地之上的、无声的警世箴言。
就在司通完成最后一笔,爪尖在崖壁上刻下一个代表终结与循环的尼巴鲁螺旋符号时,一股强烈的虚弱感瞬间攫住了它!过度消耗的心力与体力,让它眼前一黑,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从崖壁上坠落!
“噗通!”它重重摔在崖壁下的沙砾堆中,溅起一片尘土。全身的骨头仿佛都散了架,爪尖传来钻心的剧痛,低头看去,锋利的指甲几乎全部崩裂翻卷,渗出丝丝血迹。口中涌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它艰难地喘息着,金色的瞳孔失神地望着夜空中那璀璨却冰冷的星河。这幅耗尽它最后心力刻下的警示图,在黎明到来时,能否被真正能读懂它的人发现?它不知道。
数日后,一个在附近山中采药的疏勒老药农,偶然发现了这片惊世骇俗的丹霞岩画。那狰狞的五星连珠、崩塌的城池、学堂的裂痕、神秘的星图…如同神启般震撼人心!消息如同野火般迅速传遍了疏勒绿洲,继而传向安西都护府,甚至传向更遥远的敦煌和长安。人们称之为“神迹”,是上天对大唐统治西域的某种昭示或警示。安西都护府派来了文吏和画工,小心翼翼地拓下了岩画,作为祥瑞或异象上报朝廷。然而,真正能读懂那裂痕下的怨毒、那星图破碎节点所预示的危险的人,又有几个?更多的人,只是将其视为奇谈怪论或神鬼之事。
完成了这件耗尽心血的大事,司通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某种使命暂告段落的释然。它决定东归。疏勒的裂痕让它忧心,它需要看看帝国的腹心之地,长安,如今是何光景。它也想念那大慈恩寺的梵音,尽管玄奘法师或许早已圆寂。
它沿着古老的丝绸之路东行,不再刻意隐藏行迹,像一只真正的流浪猫,混迹在商队和旅人之中。归途漫长,它穿越了焉耆绿洲,路过高昌故城(如今已成为唐军重要的屯戍据点),再次翻越了令人生畏的星星峡。当熟悉的河西走廊的风沙再次拂过它的毛发,当敦煌莫高窟那如同千只佛眼般的洞窟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油然而生。
它再次潜入莫高窟,并非为了寻找什么,更像是一种凭吊。在当初发现画师和奇异画布的那个半掩的岩缝石室中,它意外地遇到了一个年轻的画工。画工名叫张孝师,正在昏暗的油灯下,临摹着石壁上一些模糊不清的早期壁画。他衣着朴素,神情专注,对司通的出现并未表现出太多惊讶,反而从随身的干粮袋里掰了一小块粗糙的胡饼递给它。
“你也喜欢这里?”张孝师看着司通安静地啃食胡饼,微笑道,声音温和。“这里清净,比外面强。”他指了指洞外,“外面那些新开的大窟,都是给长安来的贵人和大和尚们修的,画工们日夜赶工,画得富丽堂皇,可总觉得…少了点生气。”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司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洞窟外,开凿新窟的叮当声不绝于耳,运送颜料和木料的工匠在栈道上穿梭。新绘制的壁画色彩浓艳,佛陀菩萨宝相庄严,飞天乐伎身姿曼妙,一派盛世的恢弘气象。然而,正如张孝师所言,那精工细琢的背后,似乎少了一种龟兹库车乐音中的鲜活灵魂,少了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更像是对长安宫廷审美的遥远复制。
张孝师铺开一张粗糙的麻纸,开始勾勒一幅新的草图。他画的是《维摩诘经变》中的场景,维摩诘居士与文殊菩萨论辩。然而,在他的笔下,维摩诘并非高座华堂,而是盘坐于山野竹林之间,神态悠然,仿佛与周围的自然融为一体。文殊菩萨的坐骑青狮,也被他画得憨态可掬,少了几分神性,多了几分生趣。
“佛在心头坐,何必金碧辉煌?”张孝师一边勾勒,一边仿佛自言自语。“你看这疏勒、敦煌的百姓,有几个能进那金顶大寺,听高僧讲那‘空有不二’?倒不如画些他们看得懂、能让他们在山野间劳作时,心头稍得片刻安宁的。”他指了指草图角落,一个正在溪边汲水的樵夫背影。“佛光普照,也该照到这些人身上吧?”
司通默默地看着。张孝师笔下那带着山野气息的维摩诘,让它想起了在龟兹废墟弹奏“耶婆瑟鸡”的库车,想起了恒河边那个救它性命的贱民老者。真正的“佛性”,或许不在金殿高堂,而在这些卑微却坚韧的生命之中?张孝师这看似朴拙的画风,或许才是对“众生平等”最无言的诠释?
它在张孝师的石室里盘桓了几日,看着他作画,听着他偶尔的闲谈。张孝师提到,他最大的愿望,是将一些佛经故事画得通俗些,刻成模子,印在便宜的粗纸上,让更多买不起经卷、进不了寺庙的普通百姓和戍卒也能看到。他称之为“方便法门”。司通看着他简陋的刻刀和粗糙的木板,心中微动。
离开敦煌的前夜,司通趁着张孝师熟睡,悄悄走到他堆放杂物的角落。那里有几块已经刻好的、线条简单的佛像和菩萨像木板。司通伸出前爪,爪尖凝聚起最后一丝微弱的力量(并非灵能,而是纯粹的肉体控制力),在其中一块描绘“地藏菩萨本愿”的木板上,极其小心地、在菩萨脚下、象征地狱的火焰纹边缘,添加了几道细微却极其关键的爪痕!
这几道爪痕,巧妙地改变了火焰纹的局部走向,使其在不破坏整体画面的前提下,隐隐构成了一组极其微小、却蕴含着尼巴鲁基础几何原理的稳定结构符号!这结构符号本身并无意义,但它蕴含的、超越时代的几何和谐感,却能大幅提升这块雕版在印刷时的稳定性,减少木板受力变形导致的图案模糊!这是司通唯一能想到的、对这位心怀底层画工的微小帮助——用来自星空的几何智慧,稳定那承载着“方便法门”的木板。
做完这一切,司通悄然离开了莫高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