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白帝遗孤(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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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通跟着王平进了屋。王平没有多言,只是默默地将一块硬面饼掰碎,又找出一个破口的陶碗,倒了些清水放在墙角。他自己则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榻上,对着摇曳的油灯,捧着一卷磨损严重的《孙子兵法》竹简,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简牍上摩挲着,发出沙沙的轻响。灯火将他紧锁的眉头和眼中的困惑映照得格外清晰。那些精妙的谋略,那些关于“势”、“奇正”、“虚实”的论述,在他这个习惯了冲锋陷阵、执行命令的前魏军下级军官眼中,如同天书般晦涩难懂。看不懂,便无法真正融入蜀汉的指挥体系,无法获得真正的信任和重用。自卑与焦虑如同藤蔓缠绕着他。
司通没有去吃那点碎饼。它轻盈地跃上那张简陋的木几,金色的瞳孔扫过摊开的竹简。那些古老的文字它并不完全认识,但竹简旁边,王平为了理解而随手用炭条在木几上画出的粗糙阵型示意图,却一目了然。他试图理解一个简单的“雁行阵”变阵,却画得歪歪扭扭,如同孩童的涂鸦。
司通伸出前爪,锋利的爪尖弹出。它没有碰竹简,而是直接在那粗糙的炭笔阵型图上,轻轻划过。
嗤——
细微的刮擦声惊动了王平。他抬起头,正看到那只金色的猫,用爪子在他画的那个混乱的“雁行阵”上,极其精准地勾勒出几条清晰的辅助线!线条流畅、简洁,瞬间将混乱的队形分割成几个清晰的部分!更在关键节点上,留下几道深刻的爪痕标记!整个阵型的运转轨迹和变阵要点,竟在这寥寥数爪之下,变得清晰直观!
王平瞬间瞪大了眼睛!他猛地凑到木几前,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被猫爪重新“注解”过的阵图。那些困扰他许久的阻塞感,仿佛被这几道凌厉的爪痕瞬间劈开!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这…”王平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他看看阵图,又看看那只蹲在木几上、一脸平静的金色猫瞳,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意外闯入他生命的生灵。这不是普通的猫!
从那天起,司通便留在了王平这间简陋的窝棚里。白天,王平去军营点卯、操练,司通常蜷缩在屋顶晒太阳,或在营区僻静处游荡,金色的瞳孔冷静地观察着蜀军的操演、布防、士气,也观察着将领间的微妙关系和士兵们的状态。夜晚,当王平结束一天的疲惫,在灯下苦读兵书或对着简陋的地图沙盘推演时,司通便成了他最沉默也最犀利的“军师”。
它不会说话,却能用最直接的方式“教”。
当王平对着地图上汉中与陇西之间复杂的山地地形一筹莫展,苦思如何布置疑兵时,司通会突然跳上地图,叼起代表己方的一枚小石子,悄无声息地将其藏在地图边缘代表悬崖阴影的褶皱里。然后,它又叼起另一枚石子,放在一个显眼却易被伏击的位置,用爪子在上面反复拍打,发出轻微的啪啪声。王平先是愕然,随即恍然大悟——声东击西,藏兵于险!这猫在用行动告诉他:最危险的绝地,有时反而是最好的藏身之所;而吸引敌人注意力的诱饵,必须足够“响”!
当王平推演遭遇战,为如何在混乱中保持小队建制和有效指挥而烦恼时,司通会突然窜出,用尾巴飞快地、有节奏地抽打王平的手臂或桌腿,哒、哒哒、哒哒哒……如同某种神秘的鼓点。然后,它开始在屋内有限的空间里,围绕着王平快速跑动、折返、停顿,每一次行动都精准地踩在它自己“敲打”出的节奏点上!王平看着那灰白的身影在方寸之地展现出令人眼花缭乱却井然有序的穿插、掩护、突击,瞬间明白了何为“号令如一,动如臂使”!这猫在用最原始的方式,教他节奏和指挥的精髓!
当王平因自己降将身份,在军议中屡遭冷遇,愤懑地回来对着墙壁生闷气时,司通会跳上窗台,对着外面沉沉的黑夜,发出一声悠长、低沉、仿佛穿透了无尽时空的呜咽。那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淀了万古的苍凉与坚韧。王平听着那声音,心中的愤懑竟奇异地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感——个人的荣辱得失,在漫长的守护与时间的洪流面前,何其渺小?
王平对这只神秘的猫,从最初的惊异、感激,渐渐变成了近乎虔诚的信任和依赖。他不再试图去理解它为何如此“通灵”,只是将这份际遇深藏心底,视若珍宝。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司通用独特方式传递的军事智慧,结合自己扎实的基层作战经验和悍勇作风,如同干涸的土地疯狂吮吸着甘霖。
司通的“教导”远不止战术层面。它敏锐地察觉蜀军,尤其是中下层士兵,对诸葛亮留下的“连弩”、“木牛流马”等器械依赖过重,一旦器械损毁或补给不畅,战力便大打折扣。它开始引导王平关注更基础、也更可靠的力量——士兵本身的身体素质和意志。
它会带着王平深入白帝城附近险峻的山林。在荆棘密布、毒虫出没的谷地,司通如同灰色的闪电般在前方穿行,展示着猫科动物如何在最恶劣的环境中利用地形、保存体力、发起致命一击。王平跟在后面,挥汗如雨,摔得满身是伤,却也在这近乎自虐的攀爬、潜伏、追踪中,练就了一双铁腿和一副能在任何地形睡觉的钢筋铁骨。
它会故意在寒冷的冬夜,将王平单薄的被褥拖到漏风的窗下。当王平被冻醒,牙齿打颤时,司通则蜷缩在更冷的屋角,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王平明白了——安逸是意志的毒药。他开始有意识地磨练自己和麾下士卒的抗寒能力、忍耐力,打造一支能在任何极端环境下保持战斗力的部队。
王平的变化是惊人的。曾经那个在军议角落沉默自卑、只知听令冲锋的莽夫形象渐渐褪去。他变得沉默依旧,但那沉默中蕴含着力量。眼神中的茫然被一种岩石般的沉稳取代。他开始在军议中发言,言辞依旧朴素,甚至带着浓重的关西口音,但提出的建议却往往一针见血,直指要害,充满了对地形、士兵极限、以及战场节奏的深刻理解,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和实用主义。他不再执着于理解那些繁复的阵图变化,而是专注于如何在复杂的地形中,用最小的代价,让士兵爆发出最大的杀伤力。
蒋琬、费祎等重臣惊讶地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降将,提出的山地行军路线总是最隐蔽、最省力的;建议的扎营地点总是兼顾水源、防御和撤退的;对于小股部队的袭扰战术,更是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和狠辣。他的价值,如同被拂去尘土的璞玉,开始熠熠生辉。
建兴十三年(公元235年),蜀汉朝廷在王平的反复据理力争和蒋琬的最终支持下,决定将汉中地区防御体系中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一环——兴势(今陕西洋县北)——交给王平驻守。此地扼守傥骆道(连接关中与汉中的要道)咽喉,直面曹魏关中重兵,是蜀汉北大门真正的锁钥。任命下达时,质疑声依旧存在。一个降将,能担起如此重任?
王平没有辩解。他只是默默地收拾行装,准备北上。临行前夜,他站在简陋的窝棚前,望着蜀地清冷的月光。司通蹲在他脚边,金色的瞳孔如同两盏不灭的灯火。
“我要走了。”王平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在对司通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宣誓,“去兴势。守国门。”他蹲下身,粗糙的大手,第一次带着无比的郑重,轻轻地、试探性地,放在了司通毛茸茸的脑袋上。
司通没有躲避。它抬起头,金色的瞳孔清晰地映出王平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画出坚毅线条的脸。它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而悠长的呼噜声,如同远古的承诺被唤醒。
王平的手掌感受到那温热的触感和轻微的震动,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感从掌心传递到全身。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白帝城的方向,那里埋葬着他曾经的彷徨。然后,他转身,大步走向黑暗,走向北方那注定充满血与火的战场。他的背影,如同他即将去镇守的兴势山岭,沉默,厚重,却充满了不可撼动的力量。
司通蹲在原地,看着那身影融入夜色。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它知道,一颗将星,已在巴山蜀水的淬炼下,悄然升起。而它这只来自群星的猫,播下的火种,将在北方的烽烟中,燃起守护季汉残阳的第一道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