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霸业烬余(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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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方试图维持他卫国公子最后的风度,但当士兵踹开他那间装饰奢华的寝室门时,他正慌乱地试图将几件价值连城的珠玉塞入贴身的裘袍内衬。士兵的动作粗暴直接。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像离水的鱼一样无望地哆嗦着,眼神在那几张覆盖着冰冷青铜面甲、毫无表情的士兵脸上疯狂地逡巡,似乎想从那唯一的孔洞后面寻找到一丝可能的怜悯或转机。最终得到的,只有整齐划一、如同青铜城墙般密不透风的、无声的肃杀沉默。

三辆罩着破旧、满是灰尘和污渍的粗麻布囚车,被数十名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近卫军押解着,如同三具移动的寒冰棺椁,吱嘎作响地碾过临淄城寂静无声的青石板路。车轮碾压声在空旷的大街小巷中回荡、放大。两旁紧闭的店铺门扉和高墙窗户缝隙后面,一道道目光投射出来——恐惧、庆幸、冷漠、甚至不加掩饰的鄙夷——像无数根无形的针刺在囚车内蜷缩的人影身上。那些曾经的嚣张跋扈、不可一世,此刻都在沉重的车轮下被碾为齑粉,连同他们曾经的荣耀与奢靡,一同被抛入了通往无尽荒野的城门之外,被扬起又落下的黄色尘土无声地埋葬。那延伸向未知远方的车辙,如同为他们那曾经辉煌一时的命运,落下了最后一笔枯涩而苍凉的、充满了悲剧宿命感的厚重终幕。

宫阙的宏伟并未因柱石的倾倒而消失,殿宇依旧庄严肃穆地矗立着。然而,当最初的、那斩断奸佞后带来的短暂锐利痛感和整肃宫廷的虚幻快意如退潮般消失之后,齐桓公的世界陷入了某种冰冷的、无法摆脱的异样寂静之中。

他的寝殿——那曾经是他短暂栖息、运筹帷幄的私人领域,如今空阔得令人心悸。白昼,巨大的空间里只有移动的光影,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束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缓慢推移,每一次宫人或侍者极轻的脚步声,甚至每一次呼吸产生的气流微澜,在空旷穹顶和巨大殿柱间回荡放大,如同无数细小的幽灵在角落、在梁栋间窃窃私语,伺机窥探着君王内心的隐秘脆弱。

入夜后,层层垂坠的暗色丝绒帷幔在摇曳的灯火下,摇曳出千变万化的鬼魅虚影,每一次灯焰的跳动都仿佛激活了帷幕后的魑魅魍魉。他独自走过空旷的长廊或回寝殿的路上,足踏金砖发出的跫音清晰无比,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空旷山谷的心鼓上,又像是有人紧贴在背后呼吸,跫音直抵灵魂深处,激起层层回音,宣告着一种难以承受的孤寂。

首先被这无形的空洞吞噬、狠狠啃噬的,是他的味蕾。

巨大的、带有狰狞饕餮纹饰的双耳青铜食鼎就摆放在他寝殿的中央。鼎下,炉火被新调来的御厨精心控制,正熊熊燃烧,散发着灼人的热力。鼎内盛放的是集齐国物华天宝、甚至周边诸侯国上贡之精粹的珍馐:从北部严寒海域捕捞而来、此刻烹蒸得火候完美、如同羊脂白玉般莹润通透的深海鳕鱼腩;精挑细选、只取腰肋间最肥嫩部位、用秘制酱料浸腌一日夜后、再以特制梨木炭火烤至焦香扑鼻、油脂滴落的炙鹿肋;耗费三日三夜、只以清泉与极品药材文火慢炖、汤汁浓缩如金、异香扑鼻的辽东雪蛤羹……任何一道放在宫外都足以令万人垂涎。

齐桓公坐在巨大的蟠龙纹食案前,侍者恭敬地呈上那对镶金裹玉、象征着无上权柄的雕螭玉箸。那玉箸剔透玲珑,精美绝伦,但在齐桓公手中,此刻却重逾千钧。他执箸,伸向那盘蒸鱼。精心蒸制的银白鱼肉温热柔韧,被他夹起一小片,放入口中。牙齿咀嚼了两下,眉头便不由自主地紧紧蹙起,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纹。

“寡……”他放下玉箸,目光投向身边几个新近替换上来、因恐惧而始终将头颅深埋、大气不敢喘的老宦者,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与莫名涌上的烦躁,“寡人……口中……为何……尝不出滋味?”他似乎想表达得清晰些,却发现语言同样寡淡乏味。

那老宦者的头几乎要埋到胸骨里去,冷汗不断从帽檐边缘渗出,滑过他苍老松弛的鬓角皮肤,滴落在脚下的金砖上,留下微小的暗痕:“回……回禀至尊君上……此……此鱼……乃北海……新近进贡之极上品银丝鳕……厨下大师傅……费了十二分心思……这滋味……实……实为清雅甘美……”他的声音颤抖、断续,混杂着无法掩饰的惶恐,话语本身在君王的质问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齐桓公不再看鱼,他转而拿起手边同样以纯金打制、镶嵌宝石的凤首长柄汤匙,舀了一小勺澄澈如金汤的雪蛤羹。汤水温热醇厚,在灯火映照下流动着诱人的光晕。他浅浅啜了一口,舌尖却只尝到一片令人心烦的、难以忍受的寡淡!如同吞咽温水!一种被戏弄、被欺骗的暴怒猛地冲上头顶!

“啪!”金匙被他狠狠扔掷回巨大的食鼎之中,发出尖锐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滚烫的金汤溅泼出来,在华丽织锦铺就的桌帷上留下醒目的深色污迹。

“汤?!”他猛地从盘龙纹的座位上弹起来,宽大的锦袍袍袖因剧烈的动作带翻了鼎边一只盛满殷红西域葡萄酒的琉璃酒樽!“哗啦!”一声脆响,昂贵如同血浆的葡萄酒泼洒开来,如同小蛇般蜿蜒流淌,与先前溅出的汤汁混合成更为狼藉的一片。他对着那片刺目的狼藉,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音因极度的恶心和喷薄欲出的愤怒而扭曲、嘶哑,几乎要撕裂喉管,“如此淡而无味、如同烂泥沟水之物!怎配进入寡人口中?!便是那乡野贱农饮牛饮马之槽中浑水,怕也比这汤更有滋味!!!”鼎中氤氲升腾的白色雾气,此刻如同一只只嘲笑他的无形之眼。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猛烈上涌直冲喉头,他控制不住地剧烈干呕起来!身体痛苦地佝偻弯曲,手指死死地撑住冰冷坚硬的黑玉案几边缘,根根指节因用力而青白扭曲。殿内所有侍奉的宫人、宦者瞬间“扑通”一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齐齐砸倒的麦穗,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地砖,身躯在极度的恐惧中筛糠般瑟瑟发抖,不敢发出丝毫声息。

食不甘味或许还能强忍,但当整座宫廷中枢这台庞大而精密的机器,因为失去了核心的传动而骤然停摆、陷入巨大的混乱与瘫痪时,那种无力感就如同冰冷铁铸的巨手,以更沉重、更窒息的方式,死死扼住了齐国权力心脏的咽喉!

一日清晨,新任掌管内务府库的少府丞,双手捧着几卷用朱砂漆封、代表着最高机密等级的卷宗,几乎是爬着进入明堂大殿。他跪伏在距离齐桓公王座数丈远的冰凉金砖之上,声音因极度的惶恐而变了调,语句碎如断弦:

“启……启……启禀君上……天佑……大齐……前月……前月南方楚王……奉……奉国礼所贡之……之歌舞姬女……共……共三十八名……”他额头上的汗珠如同泉涌,滴落在地面形成一小滩水渍,“依……依我……齐制宫律……新纳……入……宫室女子……需先……需先入……玉牒司刻名……而后……交……交内侍女官院……统一……教导……学习宫……宫规礼仪……方……方可……面君……”他语无伦次地述说着流程,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大手攫紧,几乎要停止跳动,“然……然……管理……此等……此等事务之……主责官员……”他喉咙发紧,用尽力气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高踞王座之上、如同笼罩在巨大黑暗阴影中纹丝不动的君王,接触到那双冰冷审视的目光后,如同被烙铁烫了一下,猛地把头砸在地面上,

“原……原皆归……内府中大夫……开方……开方上卿……统……统领……其……其人……其职责权限……其……其印信符节……其下……其下具体办事官员……名册……交接……流程……皆……皆由其一手……掌管……其……其被……被君上……谕令……逐出临淄……随他……一同被斥退的,还有他下属的几名关键书吏……如今……这……这三十八名女子……连同……她们的仆役、教习嬷嬷、乐器行头……一干人等……滞留……滞留宫外……西郊……楚芳馆……已……已逾……一月有余!日耗……粮米……酒肉……炭薪……护卫开销……斗金……不止……微臣……微臣实在……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又该……禀报于哪一司衙门……请……请君上……明示……”

“楚女?滞留宫外别馆?逾月?日耗斗金?!”齐桓公听得额头青筋乱跳,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尖针,沿着他的脊柱骤然窜上头顶!他霍然转过身,动作带起一阵风,袍袖猎猎作响!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住那个伏在地上如同筛糠的卑微身影,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锋利刀刃:

“无人知晓?!印信细档不知由谁掌管?!”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裂帛般尖利刺耳!“那竖刁何在?!宫中一切繁杂琐碎之事,无论大小!无论器物人事!从来都是由他一手总揽督管!他做事素来条理清晰如掌上观纹!一应记录存档从未出过差错!人呢?!即刻叫他来!当着寡人的面!说个清楚明白!!!”咆哮在空旷大殿中回荡。

“竖……竖刁……”少府丞的声音在君王雷霆般的震怒和巨大的事实压力下彻底崩溃,如同一只被捏住脖子的鸭子,气若游丝,“……他……已被至尊君上……亲颁……圣旨……逐……逐出了……临……临淄城……已……已逾……十日……”

逐出了?

这三个轻飘飘的字,如同九天神雷带着煌煌天威,一字一顿,沉重无比地在齐桓公脑海深处轰然炸响!炸得他双耳嗡嗡作响,神魂剧烈摇荡!眼前瞬间闪过无数清晰的画面:那个无论白天黑夜、永远如同最忠诚的影子般侍立在御座三步之外的安静身影;那双永远能精准领会自己任何细微眼神、将堆积如山的奏报文书批阅分类、整理得妥妥帖帖、连边缘都如同刀切过般整齐的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多么冷僻繁琐的事务,只要询问于他,他总能低着头、温顺而清晰流利地回答,仿佛整座庞大宫阙的所有秘密,都藏在他那颗低垂的头颅之中:哪一件宗庙祭器在哪个库房哪个角落、哪位低阶宫婢何时入宫籍贯何方……九重宫门之后,万千事务如一团乱麻,无数规章如同天罗地网,庞大的人员、无量的开支、节庆的铺排、祭祀的流程、外邦使团的接待……这千头万绪,这需要极致的细致、耐心、精力乃至近乎病态般偏执的掌控欲才能维系运转的宫廷内务机器,似乎唯有那个沉默内敛、谦卑如同尘土、却拥有绝对掌控力的竖刁,紧紧握着那枚绝对唯一、精密复杂的钥匙。

如今,钥匙……丢了!丢失在一个被他自己因惊惧、被遗言逼迫而亲手打开的陷阱里!

这座耗费无数代人心血建造而成、象征无上权力的辉煌宫殿的内腑心脏,瞬间被拖入了一团巨大无边、混沌粘稠、毫无头绪、近乎瘫痪的乱局之中!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部门,都在发出无声的、崩溃前的哀鸣!

一股巨大的、足以瞬间抽干所有精神的疲惫感和一种无法逆转、充满荒谬宿命感的冰冷洪流,取代了刚刚升腾的滔天怒火。他甚至失去了斥责阶下那个可怜虫的力气和兴趣。他缓缓地、脚步略显虚浮地,踱步到明堂大殿一根粗大的、需要两人合抱才能丈量的蟠龙巨柱旁。那龙身以赤金点缀、朱漆髹涂,在殿内阴晦不明的光线下,如同凝固千年的暗红血块。他抬起一只微微颤抖的手,宽厚的手掌重重抚上那冰冷坚硬、在黑暗中凸起如同嶙峋骨骼的龙鳞雕刻之上。指尖传来的只有冰凉刺骨,毫无神龙应有的威仪与力量,像一块巨大的冰,汲取着他体内本就不多的温度。

指腹在那冰冷的、象征着力量的蟠龙爪上,慢慢收紧,直至指甲都因用力而嵌入掌心嫩肉带来刺痛。许久,许久。一声沉重得仿佛积淤了百年浊气、浑浊如同叹息般的认命低语,带着无边无际的倦怠和一片空茫的虚无,从他胸腔最深的洞穴里缓慢地挤出,像一个无形的、坠向深渊的铁球,重重地砸落在这空旷、华丽、象征着至高权力、此刻却如同巨大坟墓般死寂的大殿金砖之上:

“……召……”那指令如同从枯朽千百年的枯井最深处艰难挣扎上来的碎砾,带着泥土和腐烂木屑的腥气,“……把那……三个人……给……寡人……传……回来吧……”

北国的冬天裹挟着凛冽的意志如期降临。细碎如筛盐般的初雪,夹杂着从塞外直扑而来的尖啸厉风,抽打在宫阙漆色沉厚、高大沉重的朱漆大门上,发出密如急雨般的、持续不断的噼啪声响。如同千万根无形的冰针刺扎着这座帝国宏伟躯壳。

空旷开阔的明堂大殿内,为了对抗严酷的寒冷,特意添置了三只巨大的、兽形四足的黄铜鎏金暖炉。炉膛内,上等木炭被烧得赤红透亮,源源不断地释放着足以驱散刺骨冰寒的惊人热浪,蒸腾的热气将炉火周围的巨大空间熏烤得如同置身于盛夏正午最酷烈的烈阳之下。殿内殿外被这强大的热流和光晕划开了阴阳两界。三道被火光照耀得纤毫毕现、甚至略带扭曲的人影,带着一种劫后余生、重掌权柄的松弛与暖热适意的满足感,安然围聚在温暖如春、光芒四射的核心暖炉旁边。炉火在三人脸上跳跃出奇异的光影。

易牙重新裹上了极为贵重的紫貂大氅,内里是织金嵌宝的锦缎厚袍,油光满面的脸上在炉火映照下红润得如同熟透的柿子。他一只肉墩墩的手端着刚刚用温水暖过的精雕细琢温玉酒杯,另一只手则豪迈地在烘烤全身的热气中挥动着,声如洪钟,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炫耀与指点江山的踌躇满志:

“……要论这道‘雪夜炙三珍’,食材稀罕自不必提,关键在这火候!前些日子,北边又送来了新杀的初生麋鹿崽儿,那肋排,最是细嫩!需用西域的香茅草绑了,埋在未开锋的青冈木煅烧后的灰堆里闷烤两个时辰,取其‘烟熏之韵’!取其……取其……”

他一边口若悬河地讲述着如何搜罗天下珍奇,又如何在烹制过程中玩弄玄虚以博取君王欢心,眼神里闪烁着的不仅仅是满足,更是一种重新通过口腹之欲掌控那位高高在上者身心意志的得意光芒。

开方则端坐在距离炉火两步之遥的另一张更为宽敞舒适、铺着厚厚熊皮垫子的紫檀木太师椅上,姿态带着一股子贵族骨子里的倨傲与沉稳。他此刻并未在吃喝,双手正捧着一卷用暗红色丝线牢牢系缚的、内府库藏新一季详细收支核验总册。簇新换上的银灰锦袍用金线暗绣着繁复的祥云纹,在跳跃炉火下若隐若现地流动着贵气。他的目光在竹简上那密如蚁行、却象征着天量财富流转的记录上沉稳移动,如同将军巡视地图。片刻后,他将册简略放于膝上,拿起案头一支蘸满了浓稠如凝血般朱砂的小毫笔,手腕悬空,在某一笔涉及营造王室西苑、数额极其巨大的开支项目旁,稳健地停顿片刻,随即笔锋转折干脆利落地落下了一个极其鲜红刺眼的叉形勾划——那意味着一项足以让千人忙碌一整年、耗资巨万的工程,被一笔否决。他的唇角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却笃定无比的弧度,冷静又蕴藏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志,仿佛无声地向这座宫殿宣告着:齐国庞大的财赋命脉,那些流淌着血汗的真金白银,已彻底归入他新的缰绳之下,供其执掌驱策。

唯独竖刁,位置比另外两人更靠近那炽热光源一些,但他依旧侧签着身子坐在一张略显寒素的楠木绣墩上——远不如开方那铺着厚毛皮的大师椅舒适。他甚至没有碰触面前几案上那同样温过的美酒,更不似易牙那般声震殿宇。他面前只摊放着几张裁剪得十分规整的素白丝帛,一小碟如同夜色的墨汁,一支笔锋尖锐的小毫。他那双骨节分明、异常白净修长、从未沾染过重活的手,此刻正异常平稳、灵活而无声地在素帛上快速移动,笔迹细如蚊足却工整挺拔。那是在草拟一份极其详细繁琐的下月正旦大朝贺的整套仪典流程备忘细则表:何时何地由哪位礼官唱赞导引、钟鼓磬铎如何鸣响、分列何种音调、奏何种雅颂乐章、各位朝臣依其爵位官职高低由哪几个殿门分别引入、引路谒者的排列顺序、进入明堂后的具体站位次序、向君王叩拜和献呈节庆颂辞的固定顺序及措辞……无一遗漏,精确如同一位匠人打造一件复杂精密的机括,每一个环节的咬合都分毫不差。

偶尔,当易牙说到兴高处嗓门陡升,唾沫横飞时,竖刁会微微侧转目光,朝那个方向不引人注意地投去平和的一瞥,同时脸部肌肉微微活动,堆起恰到好处、绝无锋芒、饱含尊重与专注的倾听式笑容,甚至还配合地点点头。然而,在那片低垂覆盖在眼睑之下的阴影深处,他的瞳孔如同深埋冰层之下的寒潭幽水,在跳跃炉火的映照下,非但没有一丝暖意,反而折射出一种冰冷到刺骨的幽深。他的目光偶尔会极其短暂地抬起,如同两枚由最锋利冰晶打磨成的探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精准度,极快、极准、极隐蔽地穿透蒸腾氤氲的热雾与因热力而扭曲摇曳的昏黄光线,投向大殿最深处那被巨大幽暗所占据、象征着无上权力源泉的地方——那深垂的、厚重的、几乎隔绝了所有光源和生气的御座帷幕之后。

那里,是这片被炉火烘烤得温暖如春甚至热气逼人的殿堂中,唯一存在的、无法穿透也无法被融化的、巨大冰冷的——黑暗死角。

在殿宇最深处那片被刻意加深的、宛如泼洒了凝固浓墨般的巨大阴影之中,齐桓公独自枯坐在一张宽阔冰冷得如同冰山一角的、镶嵌着大块玄色墨玉的王座之中。这张象征王权的巨座,如同矗立在永恒黑暗礁石上的孤岛,被抛弃在所有人间的暖意之外。他身上即使裹覆着厚厚的玄色锦袍内衬貂皮,依旧无法隔绝那由内而外渗透出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又或许,那寒冷本非来自体外空旷的大殿,而是源于内心某种无法填补的空洞。他僵直地坐在王座上,脊背挺直得如同已被严寒彻底冻住的、孤独守望千年而无人问津的石像,固执地维持着某种早已无人敬重亦无人惧怕的君王威仪。摆放在不远处的、同样巨大的紫檀木蟠龙御案上,空空如也,既无奏报也无酒食。他那双失去了所有凌厉光辉、变得浑浊空洞的眼睛,只直直地凝视着殿门的方向。门外,一场新雪刚刚停歇,天地间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与一片茫茫素白。

玉阶纯白、檐角缀白、庭树枝干皆白,垂首如同默哀……触目所及,唯余铺天盖地、层层堆叠、无边无际、仿佛要将整个喧嚣的人世彻底埋葬的、茫茫苍白的寂静。

明堂殿内炉火燃烧得越发狂放炽烈。炉中通红的炭块发出轻微的爆裂声,黄铜的光芒刺目地散射、流动,将暖炉核心处那三道围聚攀谈的身影,在巨大的、光洁平整如同深渊镜面的殿壁之上,拉伸、投射出远比其本体更为庞大、扭曲、如群魔乱舞般的狂影!

易牙的影,因动作夸张而不断膨胀、收缩、摇曳,如同一个吞吃火焰的饕餮巨人。

开方的影,因稳坐翻册而显得更加厚重森严,如同镇守地狱大门的山峦。

竖刁伏案书写的影子,则被炉火拉长得最为骇人——由他坐姿延伸出来的一团浓重墨影,不断向前蠕动、伸展、蔓延……那形态不再是伏案书生的模样,更像是一只伺机而动、匍匐潜行、试图悄然占据统治一切权力的粘稠黑暗怪兽!

这些巨大的、失去人形的影子无声地交叠、扭曲、舞动,它们在火焰的光与热中尽情宣泄着无声的能量。它们漫爬过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漫过那些陈列在宫殿两侧、太公望时代承袭下来、象征着姜氏先祖荣耀与齐国宗庙社稷根本的青铜礼器——那些镌刻着神秘纹路、器形古朴威严的重器轮廓,在强烈火焰跃动光影的涂抹覆盖下,被蒙上了一层变幻莫测、深暗诡异的色彩,仿佛连这些古老的镇国重器,也不得不在这炽烈如日的威势下俯首帖耳,改变颜色。礼器上古老的饕餮花纹在摇晃的火光里似乎活了过来,无声地扭曲着原本威严的面目。

来自竖刁低伏姿态所拉出的那道最庞大、最浓黑、亦最具有侵吞性的巨大身影,此刻如同一只缓缓舒展筋骨的、来自远古幽暗之地的恐怖巨兽,无声无息地不断向前蠕动、扩张、弥漫……在这片由君主威严亲手构筑、却因自身动摇而崩塌的无声宫殿废墟之上,在这片唯有绝望与冰冷的寂静无声侵蚀中,它正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坚持不懈地……朝着王座那片同样巨大而浓黑的阴影地带侵蚀而去……最终,在这片摇摇欲坠的权力殿堂的中心,两团浓重的黑暗,如同本为一体般,彻底交汇、模糊了彼此……彻底……融为一体!

殿内灼热如盛夏酷暑。殿外寒风凛冽如刀。

竖刁终于放下了手中那支细毫笔,素帛上已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他极其轻微地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伏案而略显僵硬的手指指节。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掠过远处那片如同深渊般的御座暗影深处,那双浑浊却依旧固执凝视殿外的眼瞳,像一个凝固在黑暗中的符号。

他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动作轻得如同幽灵,一丝布料摩擦的声响都未曾发出。他甚至没有惊扰一下旁边正沉浸在炫耀厨艺余韵中的易牙,更没有打扰仍沉浸在核验账册中、手指正在朱砂砚台上微微蘸墨的开方。他只带着那份融入骨髓的、如同最完美提线木偶般的极端谦恭姿态,将身体微微躬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融入地面影子般的滑行方式,缓缓退后几步,刻意避开了直射的炽热炉火光晕,走向大殿靠近左侧廊柱的一个幽暗角落——那里侍立着数名待命的年轻小宦者,个个低垂着头,如同泥塑木雕。

竖刁的脚步落在厚实柔软的地毯上,连最敏锐的耳朵也难以捕捉。他走到角落,目光随意地落在其中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面孔还残留着未曾褪尽稚气、却已被宫廷规矩训练得充满紧张与惶恐的小宦者身上。他脸上不再是方才在炉火边面对同僚时那种无害的温和,也没有了伏案书写条陈时的冷肃严谨,而是瞬间换上了他最为擅长的、那种混合着居高临下关怀与悲悯长者之态的温和表情:

“去侧殿后面的暖阁偏房里,”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吹拂枯草的微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我记得前日新置入官库、尚未分配造册的几件北狄贡品之中,有数件选用上等白貂腋下最细软皮毛缝制成的裘衣,品质尚可,你且取一件来。”每一个字都清晰、明确。

那小宦者原本还带着茫然和怯懦的眼神陡然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慌乱——比起留在这位内廷总管似笑非笑的目光下,跑腿办事反而显得轻松安全些。他用力地点了几下头,动作快得几乎带起风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小跑着离开了这温暖核心地带,甚至不敢抬头看竖刁那双仿佛能看穿灵魂的幽深眼眸。

竖刁站在原地,并未立刻返身回到暖炉旁那片热烈而诱人的光影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追随着那小宦者消失在侧殿偏门后单薄的背影,眼神深处沉淀着一股静水流深的掌控力——那是洞穿一切细微人心变化的平静,是稳操所有棋局枢纽的自信,更是将殿内殿外所有人、事、物,无论高低贵贱、无论复杂与简单,都化为他掌心那面无形而巨大的棋盘上、可以拨弄位置、可以权衡利弊、可以随心所欲利用的——棋子的绝对笃定。在这座曾属于姜氏先祖、承载了无数鲜血与权谋、如今由齐桓公亲手将其推向顶峰的宏伟殿堂深处,权力与人心微妙起伏的每一圈涟漪、每一种恐惧或贪婪,早在他那只冷静到可怕的、如同鹰隼般俯瞰全局的眼睛下,被他纳入那张早已精心编织多年、铺展得无形却无处不在的蛛网中心。

没有让他等得太久,侧门开阖带起的气流扰动了一丝灯影。那年轻的小宦者气喘吁吁、脸颊泛红地捧着一件通体纯白、无一根杂色、毛尖在近处的宫灯光晕下流淌着柔润如丝般光泽的上等白貂裘衣,一路小跑着回来。他的动作因紧张而有些毛躁,但那份恭敬之心无懈可击。

竖刁伸出手,并非接过,而是先将指尖缓缓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意味,在那件裘衣光滑柔软得如同女子肌肤般的纯白毛锋上轻轻地、从肩头滑至袖口——像是在检验皮毛的质地,又仿佛是在默默估算着这昂贵贡品本身所代表的价值量度。指尖传来的柔滑触感似乎让他极为满意,嘴角那抹难以察觉的笑意更深了一分。然后他才双手接过裘衣,随即立刻恢复了那悲天悯人的温顺表情,再次转身,如同最忠诚、最无声的影子,步履轻快无声地、却目标极其明确地——向着那片巨大的、如同吞噬灵魂冰窟般的、凝固的黑暗王座区域行进而去。

整个过程,没有一句多余的询问或恭维之词,没有一个刻意的、讨好巴结的动作。他只是极其自然地走到那片黑暗中僵直枯坐的身影侧旁,如同布置一件寻常物件般,默默地、极其熟练地展开那件带着侧殿暖阁中特意熏染过的浓郁龙涎香气、内衬极其厚实柔软的白貂裘衣,将其轻柔又无比精准、带着绝对的控制力——覆盖在纹丝不动、如同一尊被封印在玄冰王座上的远古石像般——齐桓公——那僵直的肩背之上。

这件价值连城的顶级裘衣,如同在冰冷死寂的黑夜海洋中骤然落下的炽热火焰。那突如其来的温暖和浓郁到刺鼻的陌生熏香味道,带着一种强烈的、不由分说的侵入感和令人莫名想要呕吐的窒息感,如同一只无形而粘稠的手,猛地捂住了口鼻,封闭了所有属于自己的空间。

在那片黑暗之中,在那冰冷的王座深处,齐桓公的身体极其轻微地、不可控地震颤了一下。他清楚地感受到了肩背上陡然增加的重量和紧随而来的、迅速包裹住上半身的暖意。他那双因长久凝视绝望雪景而变得如同蒙尘玻璃般混浊空洞的眼珠,终于从那片无边无际、象征着最终吞噬与湮灭的苍茫素白中艰难地挪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迟滞机械的节奏,垂落到自己的右肩头。

覆盖在肩上的裘衣,那雪白的、如同新落雪地的颜色……那陌生而精密的针脚缝制手法……还有那股……从未在君王御前闻过的、浓烈到霸道的奇异香料气味……

他的眼神深处,没有一丝一毫被点亮的暖意涟漪,唯有一片如同古墓深处积年的淤泥沉淀出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死寂。那死寂之下,却又似乎有什么支撑了四十余年的、早已遍布裂纹的东西,在这温暖与香气的包围中,无声地加速碎裂、轰然坍塌、最终彻底……化为粉芥灰烬!被永远钉死在失败的耻辱柱上!仿佛此刻覆盖上他肩头的并非世间难得的温暖裘衣,而是那层层覆盖上来、终将被史笔唾弃、注定要将他与最后三个名字一同钉上“昏聩”耻辱柱的——沉重而冰冷的……历史的……棺土……

明堂之中,一时无人出声。

只有殿角的巨大青铜滴漏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间隔许久才有的“滴答”水声。

唯有正中那三只巨大的黄铜兽炉中木炭灼烧爆裂时发出的“噼啪”轻响,炭火深处红光明灭不定地跳跃着、闪烁着。炉壁的光芒在巨大的、光滑如境的殿壁之上投射着那三道庞然魔影——它们无声地摇曳、膨胀、收缩、纠缠、融合……那数道浓黑扭曲的轮廓,在历史长河跳跃不定的最后微光中,向着御座深处那片孤寂而冰冷的、行将熄灭的灵魂烙印,缓缓地……张开了足以吞噬一切光明、足以覆盖所有历史的、光滑而粘稠的……无边……暗翼!

大殿厚重的大门紧紧闭合着,如同铁桶,将漫天风雪、天地之声彻底隔绝在辉煌的牢笼之外。

而殿内炉火熊熊,燃烧得太旺、太盛、太狂放!灼得那大殿四壁之上那些代表礼法规制的古老云纹壁画都似乎在无形火焰中扭曲、变形、熔化!灼得那些象征着齐国命脉的青铜礼器上的古老饕餮纹路都在无声的哀鸣中扭曲、熔化、失去原本震慑人心的狰狞面目!

殿宇的最高处,那只穿越呼啸寒风与纷扬大雪、孤傲地矗立在飞檐戗首之上、默默注视着这座宫殿起伏的黑色乌鸦,无声地展开双翼,融入了沉甸铅云之下那片永无尽头的茫茫雪幕深处,消失不见。

最终,连那三只巨大火盆中最后的余烬,也悄然熄灭,冰冷如同棺盖,覆盖了所有残余的光与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