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玉马乱礼(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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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国君妫圉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眼底深处如芒刺交杂的复杂情绪——是骤然荣升外戚的惊喜?还是面对这过于庞大的“国婚”阵仗的不安?他率领着身后身着冠冕朝服的臣僚,深深稽首参拜,声音在空旷的郊野刻意拔高:“陈君圉,率满朝臣工,恭迎天子特使大驾!谨奉上国诏命,敬候尊使钧旨!”
“陈公请起。”原庄公平稳的声音自那高高的輂车平台上传来,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沉厚力道,“天子夙闻陈室诗礼传家,女公子妫氏温惠秉礼,乃天下淑媛之范。特遣下臣代王行聘,以成天地佳配之礼,续姬、陈两姓累世累代坚如磐石之盟好。”他的目光沉稳如水,带着一种天生的王族气度,缓缓扫过陈国君臣,“礼仪若有微末差池之处,陈公若有疑难不解,敝使愿尽寸心,与公殚精竭虑,务求尽善尽美,以悦天颜,不辱王命。”
“有劳使君费心周全!”陈君妫圉再次深揖,姿态谦卑恭敬,“蕞尔小国,何德何能得备中宫之位,惶恐无地!使君所需,无论人员调度、仪仗车服、一应所需物用,凡我国力所能及者,皆惟使君之命是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掠过原庄公身旁左右稍后半步的晋、郑两国副使。晋使魏武目光如电,锐利地扫视着陈国君臣身后的侍卫阵仗。郑使瑕叔盈则神情似笑非笑,深不可测。两国副使身后那些身披精良犀甲、手持寒光闪耀长戈的武士阵列,杀气腾腾,绝非寻常迎亲之用的仪仗队所能比拟。一股无形的寒意,悄然爬上所有陈国君臣的背脊,连明媚的春日暖阳也无法驱散半分。
宛丘宫城深处,琼琚高台。
这座飞檐如振翅之凤翼的水榭高阁被匆忙设置为未来王后妫薇待嫁之所。凭栏眺望,澄澈的妫水蜿蜒流淌而去,直至融入远方淡蓝的烟霭。
妫薇凭栏独立。
十五岁的纤柔身姿宛若春日里刚抽出嫩绿枝条的垂柳,带着尚未褪尽的青涩与韧性。一袭清澄如空山新雨后的水碧色薄罗深衣,素洁的绢带裹边,腰际仅松松系着一条浅杏色丝绦垂落的璎络。青丝如云,柔顺地以玉簪草草绾成最简单的垂鬟髻,髻侧斜插一枚小小的、半透明的玉蝉,在春光下栩栩如生,更衬得她眉目清幽。那双沉静的眸子映着楼外浩渺的水色烟光,投向城门外遥远喧嚣的方向,旋即又转向天际那永不可及、变幻不定的云卷云舒。阳光将她未施粉黛的脸颊边缘染上一层淡金色的轮廓。
“阿姊!”少女清脆的声音打破阁中的静默,妹妹妫兰提着裙裾急匆匆跑来,红扑扑的脸蛋上带着纯然的好奇和一丝懵懂的紧张,“来啦!他们进城了!好大的排场!吓人呢!”她跑到栏边,气喘吁吁,小鹿般灵动的眼睛睁得溜圆,“娘亲让刘妪告诉我,领头的特使是个须发皆白、特别威严的老大人!后面跟着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兵甲卫士,听说排了足足有一里多地,尾巴都快甩到南门外青溪边啦!”
妫薇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角,那细微的纹路宛如春日静湖被风掠过的最后一圈涟漪。她回身,指尖带着长久抚琴留下的薄茧,轻柔地拂了拂妹妹跑得微红的、冰凉的脸颊:“是来传达王命的天子使者。不必惊惶。”她重新倚回沁凉的白玉栏杆,目光仿佛穿透了前方重重叠叠的宫阙楼阁,投向更辽远的未知。“礼制所在,自然威仪备焉。”她轻语,声音比穿过繁花的微风还要微弱,“然,今日所行礼仪,”她的睫羽在光线下投下淡淡的、蝶翅般的阴影,“恐非全然因礼而生。”
晚风渐起,携带着桃瓣最后的残香,悄然溜进空阔的琼琚水阁。妫薇肩头微微一紧,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一丝寒意沿着脊椎悄然蔓延,那分明不是晚风能够带来的冰凉。远处宫门的方向,鼓乐铙钹的宏大奏响,整齐如同雷动的沉重脚步声,更有众多马蹄密集敲击石板的巨大声浪,虽隔着庭院深深的佳木芳丛,已然如潮水般隐隐渗透而来,与陈宫自身悠扬舒缓的编钟、丝弦之音缠绕、碰撞,混成一片震人心魄、却又空洞得近乎诡异的喧嚣。那不仅是典礼的铺排,更像一股迫近的铁流,宣告着无可抗拒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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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默默垂首,凝视着楼阁下妫水波光中自己微微晃动的倒影。清澈的天光与水色被揉皱。那个模糊动荡的身影,是她自己,亦是被命运骤然推上潮头的陈国妫薇,更是那个即将成为的、枷锁重重的“王后”。她纤细的五指悄悄探入腰侧薄衣之内,骤然紧握——一枚冰冷、坚硬、带着天然裂痕的古玉玦深藏在那里,那是母亲在昨夜无人处,于灯下无声落泪时,颤抖着塞入她掌心的玉玦。环身一道细微的裂痕,仿佛是天道笔下的一个不祥符咒。玉玦冰冷彻骨,那无法消弭的天然裂缺,如同圆融之中强行楔入的一道绝望诅咒——赠玉送玦,乃是至痛至深的诀别。
宛丘驿馆,这座本为四方贵宾所设的宫苑别筑,此刻因了天子迎亲使团的庞大规模而显得处处捉襟见肘。夜幕低垂,沉沉的更鼓声穿透浓重夜色遥遥传来,昭示着夜已深沉。晋国副使魏武与郑国副使瑕叔盈,竟如幽魅般悄然避开了陈国宫廷指派驻守的层层护卫耳目,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原庄公暂居的上房门前。
室内烛火通明,高阔的穹顶无情地吞噬着光线,墙壁四周悬挂的厚重锦缎帷幔遮蔽处,阴影浓稠得化不开,映衬得三人脸上的神色更加深不可测,明暗诡谲。
“庄公,”魏武年逾不惑,鬓角隐见霜色,却步履沉稳,双目炯炯有神。他拱手为礼,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如同深谷回声,字字却挟带着刀刃的锋芒直入核心,“明日宗庙册封大典之后,陈国女公子妫氏正式加冕为王后,尊荣备至。此仅为开端。按周室旧制,新后既立,其母家尊长血亲、诸昆弟子侄辈,依例皆会同时获颁周天子恩旨,赐予爵位禄秩,授予畿内食邑,以示后族恩泽!”他目光灼灼射向原庄公,“这正是天赐我等之良机!”
“正是如此!”瑕叔盈迅速接道,他年岁稍轻,脸上刻意挂着一副打磨得光滑圆润的谦恭,眼底深处却闪动着算计的寒光,“此乃千载难逢之机!陈国妫氏子弟一旦凭借此次恩封,得以进入洛邑为官,获封采邑恰在镐京、成周左右……如此,近在周天子卧榻之侧!那便如同……”
“便如同一柄淬毒的利刃,楔入了王室摇摇欲倾的门缝之内。”原庄公淡淡地接口,语调沉静如古井无波。他宽厚的手掌随意搭在紫檀凭几边缘冰凉光滑的木纹之上,“二位之意,老夫了然于心。陈氏子弟,素闻多才干之士,若得我国鼎力扶助,‘推荐保举’,为其谋得枢要富庶之地……如此施以厚恩,”他粗糙的指腹在檀木冰凉的纹理上缓慢滑动,似乎在勾画一个无形的疆场,“远亲之情,远胜于……遥不可及的王室之恩。”
“庄公明察秋毫!”瑕叔盈眼底精光爆闪,“尤有远者!今日埋下此子,待其成长,无论将来洛邑风平浪静,抑或……”他身体向前微倾,声音低沉得如同毒蛇吐信,“风高浪急,翻覆鼎鼐……王后身在其中,孤立无援,岂非正需这‘血脉之亲’,内外呼应,成为她的倚仗?”
“倚仗?”原庄公那双洞彻世情犹如观掌纹的眼眸在烛火映照下越发深不见底,“王后……她首要的根基身份,是天下之母,天子正宫。”他语速放缓,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名分至重,足以安定天下,镇抚山河。然……”他微微停顿,指掌无意识地按住凭几边缘一道细微却深陷的旧日疤痕,“镇与安,亦需枢机轴链运转。今日我等助其立身,更助其宗族子弟立下安身立命之根基,使其恩威并立……他日……”他刻意将话语悬于半空,不再继续,只伸出右手食指,在那厚重光润的紫檀案几之上,极轻却重若千钧地叩击了一下——“笃”!沉闷而短促的声响如同投石入渊,又像一个无形的印记在无形中落下契约。宽大的袖袍之内,紧贴着他臂肘处的肌肤,一枚冰冷而沉重的虎形符节灼热异常——那是由郑伯姬突密授于他、象征三君盟誓不贰的信物。此刻这信物滚烫如同烧红的烙铁,沉甸甸地压着臂骨,也烙着他心中翻腾的巨浪。
窗外,陈都宛丘万籁俱寂,只有风吹动驿馆檐下无数铎铃,碎玉般细碎不绝的叮当声穿越千百年光阴悠悠不息,犹如在吟唱着某种天命所归、无人可避的谶语。
阳光如熔化的金水,炽烈地泼洒在宛丘宗庙顶端巨大的青铜鸱吻之上,反射出刺目而威严的光芒。古老的宗庙之内,编钟浑厚如雷,鼍鼓激昂震荡,声浪直冲云霄,带着无可置疑的庄重与神圣气息。漫长的祭天告祖仪式已循古礼庄严肃穆地完成。此刻,大殿中央空旷的玉石墁地上,妫薇身着象征周王后尊位的厚重翟衣——玄黑为底,七彩羽线织就的翟鸟纹随着她沉缓步履行走而上下翻飞流转,栩栩如生如活禽展翅。多层纚帛披挂垂落,云霞般萦绕拖曳于她身后,以黄金、白玉、明珠缀成的六珈大凤冠重如山岳,死死压在她柔嫩的发髻和纤细苍白的颈项上,让她每一次昂首都如同对抗着无形的天地重压。她每一步都必须保持庄重的仪态,在两名盛装肃穆的命妇搀扶下,踏过层层铺就的素色神道席,走向那高不可攀的册封王座。她竭尽全力控制着身体的每一寸平衡,脊柱挺直得如同一支宁折不弯、初试霜寒的青竹,目光强压着眩晕和颤抖,始终向前平视。唯有那一丝极微的、难以自制的眼尾余光,在高阶两侧众多观礼的各国贵胄身影中,精确地捕捉到了原庄公那张如同青铜铸就般肃穆威严的脸庞,以及晋使魏武、郑使瑕叔盈眼中那份难以形容的深潭似海与算计的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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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在宏大回荡的礼乐轰鸣与祭司悠长神秘的祷唱声浪之中顽强升起,清晰地穿透一切阻碍,一字一句敲击在坚硬冰冷的殿柱与地面上,坚如磐石,无可撼动:“臣女妫氏,恭承王命,钦承九庙……夙夜祗肃,敬事宗祧……”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犹如玉珠坠地,掷地有声,在祭告神只与祖先的森严空间里轰然炸开。她纤薄的脊背在重冠与翟袍的双重巨压下微微颤抖,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固执强韧。
最后的仪式终于完成。象征天下之后至高权柄的巨大金册和温润玉玺被原庄公亲自双手捧托上前。金册之上刻镂的精妙铭文在日光下灼灼燃烧,映在妫薇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恍如地狱焚炎。当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触到金册边缘镶嵌的、微凉光滑的和田玉,更碰触到原庄公那只托举着金册的、布满厚茧且沉稳如同山岩磐石的手指时——
一股庞大无匹、冰冷彻骨的气息,混杂着一种粘稠沉厚的血腥污浊感,如同无形的寒流夹杂着深渊的腐气,瞬间透过那一点接触,沿着她的手臂、她的血脉,蛮横冲撞上她的心房!那是古老权力的冰冷?是无数欲望滋生的腐殖?是层层血污包裹下的沉重?电光石火间,她猛地明白了母亲塞入自己手中那枚裂玦的含义——是预兆,更是宿命!头顶沉重的凤冠珠旒因心神的剧烈震荡而发出一阵几乎无法察觉的、细碎如私语般的轻响,仿佛也在无声哀鸣。
王后车驾已在巍巍宗庙的阶下肃然列阵。驷匹同色的神骏驾辕,朱红的巨大车轮上绘有玄奥符纹。车身以鎏金龙首为辕饰,阳光下金光刺目,华盖如云端降临,无数璎珞流苏层层叠叠垂落如天瀑。在无数道饱含敬畏、羡妒、揣测的复杂目光包裹下,妫薇一步步登上那辆足以禁锢一生、宛如巨大棺椁的翟輂车。金丝锦绣的车帘沉沉垂落的瞬间,彻底隔绝了外面喧嚣如沸的人潮、被践踏于无数马蹄下的零落桃瓣、以及那灿烂到刺目残忍的春日胜景。
车轮碾压青石路面发出沉滞艰涩的辚辚闷响,车身缓缓前行。
“恭送王后启驾!大周洪福齐天!恭送王后启驾!大周洪福齐天!” 陈国君臣跪伏于地,送行的呼号如山海呼啸,震天动地。
翟輂车内宽绰有余,只余妫薇与一名自小随侍、此刻面色亦苍白如纸的媵女。窗外的光线被厚帘过滤成昏暗一片,陈都熟悉的宫室飞檐、熟悉的街巷、熟悉的妫水波光在眼前颠簸着飞速倒退,最终连陈君妫圉在宫门边极力挥手、面颊纵横着泪水的模糊身影,也被彻底抛远,成为遥远地平线上的一个微小墨点。自步出琼琚阁便始终紧绷如弦的脊背,终于在这一刻获得了片刻松懈,妫薇重重靠向身后冰凉的、铺垫着厚重锦绣的车壁。无人看见的广袖深处,她的指尖早已在长久的恐惧与强抑下剧烈痉挛。她艰难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力气,将一直深藏在袖中的那枚古玉玦死死攥紧——那道尖锐、刺骨的天然裂缺棱角,在长久紧握中,已如烙印般深深嵌入了她的掌心肌肤。她猛地低头,摊开那只被刺得通红的掌心——
玦身在昏暗中幽幽泛着青白色光泽,那道天然的深深裂痕如同盘踞其上的毒蛇,狰狞醒目。这裂缺注定无法弥合,如同母亲无声的眼泪,也如这看似以万钧黄金铸链、无瑕玉璜串珠盛大联结的婚姻。看似华美璀璨的外壳之下,连接着的,不过是早已朽烂崩坏、仅余残喘的王室权柄。裂玦冰冷的光泽冷冷映在她漆黑如夜的瞳孔深处,仿佛无数暗夜星辰碎灭其中。
车轮沉重,朱轮辚辚不息地碾压过城下被春雨浇透、依旧带着潮气的黄土甬道,在湿软的泥地里留下两道深凹的、歪斜的车辙印痕,如同被割裂流淌的血槽。路旁桃树劫后余生的残枝,在浩荡车队掀起的血腥尘埃中瑟缩着。送嫁的哀恸与迎亲的喧天鼓乐已然汇成一股不可逆转的洪流,赤、黑、青三色的旌旗在风中疯狂搅动翻滚,甲胄的光焰灼痛了天目。然而这份裹挟着万钧之力的喧嚣威仪,在巨大的历史断层与汹涌奔流而出的时代暗礁面前,脆弱得宛如一层无声坠落的尘埃。王室的颓垣断壁之下,诸侯裂土分疆的刀光之上,一条纤弱之舟在狂涛怒海中被强行锚定。那紧握在手心、裂痕深可见骨的玉玦,如同一滴凝结的时代血泪,投印于微末个体之上,冰冷而永不褪色。
沉滞的车轮声如沉重的宿命之鼓,将这艘载着新后与裂玦的孤舟,彻底吞没于漫天卷地的、凋零纷飞的桃瓣花海尽头,驶入深不可测、血色密布的黄昏。
——山河裂于玦,谁识金册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