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青铧灼夜(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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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日熔金。八月的风从蒙山和羽山深处莽撞冲出,裹挟着滚烫的沙尘,抽打在南征大军的甲胄之上,发出密匝而微钝的敲击声。那是死亡在舔舐铁衣。南宫伐勒马伫立在汶水北岸的土丘之上,如同礁石般承受着风沙的侵袭。他身后,王师精锐如蛰伏的巨兽静静蔓延于河畔平野。玄旗如林,沉重地在风中扯动,赤色“周”字在玄底上艰难显现,每一笔都如凝血,欲滴未滴。空气凝滞,仿佛弥漫着腥锈味,连同车轮碾过枯骨的细碎噼啪,一起构成无形的重压,沉沉覆盖住旷野,令所有东夷血脉都为之窒息。

风掠过耳畔,将南宫伐耳边一缕乱发搅动翻飞,搅不散他眉宇间的冰霜。身下这匹产自西戎的黑色神骏“逾辉”,昂着覆着青铜面帘的头颅,鼻腔里喷出急促的白气,蹄子烦躁地刨着脚下的赤砂土,似乎也嗅到了空气中异样的肃杀和敌意。南宫伐的目光投向南方。河流如带,在焦渴的山丘脚下显出浑浊的褐色,对岸广袤的平畴之上,林木青黄驳杂,偶见几簇低矮的土城垣,在视线尽头缩成模糊的褐点——那片看似沉寂的土地之下,正有无数双或恐惧、或憎恨的眼睛,隔着河流,隔着热霾,如利针般钉在自己身上。那里是东夷的腹心。数百年生息,数代周天子的铁蹄踩踏,依旧未能碾灭的倔强火种。

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握住悬在腰侧的青铜短剑——青锷剑,那冰冷沁骨的剑格触感清晰而熟悉。每一次握住它,母亲的面容总如幽烛映照下的影子,幽幽浮现。她临死前那干枯的手指曾紧紧攥住他的腕,浑浊的眼里迸出近乎疯狂的光:“儿啊…血债…总要血偿…”声音嘶哑,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刻骨的痛与毒液般的恨。血债?何人所欠?无人敢明言。只知她身上流淌着一半东夷的血。

“将军!”一名身着赤甲、面容精悍的年轻传令司马自土丘侧后方飞驰而来,勒马在他身旁,急促的呼吸带着热气,“前哨报,前方十余里,有岱宗、莱夷、郯、莒四股人马异动,似聚于一处高埠!另探得淮夷首领嬴桀、徐国徐驹亦似潜踪至此!”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大战将临的紧绷。

南宫伐眉头微微一紧,旋即松开,只从喉间沉缓地哼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如金石摩擦。

“知道了。传令中军:偃旗,缓进,行至那高埠五里外扎营立寨!营盘扎得阔些,让他们看清楚。”

“唯!”传令司马勒转马头疾驰而去。

“哼,聚众自壮么?徒劳。”南宫伐身后,一个略带矜持的高亢声音响起。中军副将伯明,一位来自王畿周公一脉的年轻宗室贵族,催动花青马靠前几步,与南宫伐并肩,望着南方那片升腾着不明意味烟尘的大地,唇角勾着清晰可见的轻蔑弧线。“一群不知王化的蛮貊之邦,若非天子仁德,早已化为齑粉。此番待他等战战兢兢,进献重赂来乞降,我倒要看看,能榨出几斤油水。”他拍了拍鞍前鼓囊囊的皮袋,那是用来装纳金银珠玉与各色贡单所用。其声在沉闷的行军声和风沙呼啸里,显得异常清晰,引来近旁几名亲兵隐蔽的侧目。

南宫伐目视前方,如泥塑木雕。良久,他紧勒马缰的手才松开些许,逾辉略略平息了焦躁。他未曾看伯明一眼,只淡漠道:“伯明副将,记住。天子要的是慑服东夷,安抚荆楚,是长治久安之道。”他顿了顿,目光如掠过旷野的鹰隼,投向更远处迷蒙的山影,“荆蛮未靖,淮泗不稳,这里流出来的血,一分一厘都得记在账上——能不动刀兵收其心,胜斩首万级之功。”他的语调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部署。

伯明脸上的矜持略滞,仿佛被噎了一下,微显不悦,却终究没有反驳,只低声哼了哼。

“传我令,”南宫伐的声音陡然转厉,不再低沉,铁石相击般在土丘上荡开,“大军转向西南!日落前,按令扎营!前锋游骑前出三里警戒,但有异动,杀无赦!”

低沉的号令如同涟漪,沿着赤色尘土中的黑色铁流迅速扩散开去。庞大的军阵开始缓缓转动,车轴发出刺耳的呻吟,甲叶摩擦声汇成沉闷的低响。玄旗重新展开,再次沉缓地在热风中沉重拂动,遮蔽了部分灼烈的日光。庞大的阴影,如墨色的潮水,不急不躁却又势不可挡地向汶水上游、向夷人聚集的方向,坚定而缓慢地覆压而去。

暮色如浸饱了赭石和墨汁的水盆倾覆,将周军营盘与它对面那片被刻意留出的、开阔的会盟之地一并染透。巨大的篝火已经被点燃在空地中央,燃烧的干木噼啪作响,疯狂扭动跳跃的火焰将四周矗立的狰狞兽形青铜灯树映照得如同鬼魅的巨影,也将营盘边缘层层肃立的周军甲士投成无数面含青辉的铁墙。这面铁墙无声矗立,沉默地注视着对面空旷场地尽头那一片黑压压、如同暗夜里的苔藓般蠕动的阴影。那是各东夷方国前来“会盟”的队伍——岱宗的长老们头戴高耸的羽冠,披着五色斑斓的鸟羽氅;莱夷的武士赤着上身,赭色油彩在火光里像凝固的血痕,腰悬沉重的石斧;更有郯、莒、牟、介等十数小族,服饰各异,但脸上无不刻着警惕、愤怒与深深的不甘。空气粘稠,闷得如同密封的陶瓮,连火星爆裂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

篝火旁,几头新宰杀的肥硕公牛已被剥洗干净,赤红的肉在篝火映照下泛着生油的光。几个体格粗壮的东夷汉子正沉默地将肉块卸下,抛入架在篝火四周巨大的青铜鼎镬之中。滚水早已沸腾,热浪灼人,鼎中升腾起大股大股浓稠的白气,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与肉类的原始膻味,扑面而来,钻进每个人的鼻腔,在喉咙深处激起一阵阵生理性的翻腾。伯明骑着一匹青灰马,立于周军阵前的高地上。他今日换上了一袭华贵的黑色深衣,领缘袖口绣着精美的玄鸟纹,在火光下时隐时现,衬得那张年轻却带着骄矜之气的脸愈发白皙。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似满意又似不耐烦的笑意,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一块温润的白玉。几个隶属于他的精悍军士抱着盛纳贡物的木匣与皮袋,紧护在他左右。

一个岱宗长老,银白色的长发在脑后挽成高高的髻,插着数根色彩斑斓的长雉翎,一步一顿,姿态沉重地走到中央那堆得几乎与成人腰齐的礼器堆前。那里早有周营的司录、典册官在持笔等待。老者的声音苍老而艰涩,每一个发音都像从石头缝里艰难地磨砺出来:“岱宗…献百年巨蚌海珠两斛…玄龟宝甲十副…献赤金五钧…献玉璋一对…献…”他每报一项,他身后便有两名赤膊的岱宗壮汉,咬牙抬起厚重的玉匣、沉重的铜盘,步履蹒跚地走向礼器堆,将它们小心翼翼、却又显眼地码放在最高处。堆起的珠光宝气在跳跃的火光下折射出迷离晃眼的光泽,刺向对面夷人的眼睛。

伯明脸上的那丝笑意扩大了,几乎化为了愉悦,手中的白玉轻轻一抛,准确落入一个军士早已捧好的锦袋里,示意他收好。他目光挑剔地在越来越高的宝山上逡巡片刻,似乎掂量着分量。

“牟夷,献东海冰蚕丝帛百尺…”

“介夷,献夜明珠十二颗…” “…” 沉闷单调的报献声此起彼伏,如同一种奇特的催眠咒语。每一件献礼被堆叠上去,周军阵中那无形的压迫感就似乎又凝重一分,而那数十堆篝火旁、鼎镬沸腾的白气就似乎又浓重一层,包裹住东夷人越发放低的头颅和握紧的拳头。

蓦地,前方夷人队伍外围一阵急促的骚动!裂帛般的声响骤然撕裂沉闷的空气——嗤!嗤!嗤!

如同毒蛇扑噬!十余支尾部缀着不知名鲜艳鸟羽的短竹箭,疾若闪电,撕裂昏蒙的暮色,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对面林中激射而出!目标赫然是伯明那匹神骏的青灰马,以及他身后那座堆满了海珠、冰丝、夜明珠、金玉的贡品小山!

“有诈!”一个尖利的斥候嘶吼声尚未落下,箭矢已至!

噗!一支竹箭狠狠扎进伯明座下青灰马健硕的臀部!血光乍现!青灰马发出惊天动地的惨烈嘶鸣,前蹄暴扬,人立而起!伯明猝不及防,几乎被掀下马背,手忙脚乱地抓住鬃毛,脸瞬间褪尽血色,方才的矜持傲慢荡然无存,只剩下惊惶的狼狈。

同一刹那!另一支速度更快的竹箭“夺”的一声闷响,竟深深钉入伯明刚刚把玩过的那块白玉旁!离白玉仅寸许之差!劲道之足,让那箭尾鲜艳的羽毛还在火光中嗡嗡震颤不已!箭簇深深没入泥中,只留尾羽剧烈抖动,如同嘲笑。

而另几支飞矢则更加歹毒精准——两箭射向礼器堆旁负责接收献礼的司录官!那年轻的典册官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就被同伴猛地扑倒在地。“当啷!”一支竹箭射中司录官刚刚放下的一个铜鬲边缘,发出清脆锐响,火星迸溅!箭头被坚硬的青铜撞偏,擦着扑倒他的同伴手臂飞过,带出一溜血珠!那同伴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噗噗噗!更多箭矢则深深钉入宝器堆上那些装着珍珠玉璋的木匣边缘!一支更狠的甚至直接射穿了最上层装着夜明珠的漆盒!刺耳的破裂声中,价值不菲的宝珠顿时滚落一地。

死寂。绝对的死寂降临了整个盟地。方才的惊心动魄只发生在一息之间。篝火的燃烧声、鼎镬里沸水的翻滚声瞬间显得无比巨大、喧嚣。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所有东夷人,无论是刚献完贡礼的岱宗长老,还是手握石斧的莱夷武士,全都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眼睛惊恐地瞪大,直勾勾看着那些在火光下泛着幽冷暗青色泽的箭头。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浸透他们的脊背——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刺杀上国使者,毁坏天子贡物!

伯明死死控住受惊尥蹶子的青灰马,那马臀部一片血红,痛楚地打着响鼻。他猛地扭头,目光充血,死死盯向远处竹林箭矢袭来的方向,面容因为愤怒和后怕而扭曲,厉声咆哮如同受伤的困兽:“哪个王八蛋放的黑箭?!给我搜!砍了他…”

“不必。”一个沉冷如万载玄冰的声音突然截断了他的咆哮。

不知何时,南宫伐那匹漆黑的逾辉已无声而迅疾地踏前数步,稳稳停在被扑倒在地的司录官和被箭镞钉入的木匣、滚落的宝珠旁。南宫伐高踞马上,身形在跃动的火光中宛如一尊青铜浇铸的凶神,冰冷的玄铁兽纹铠反射着噬人的暗泽。篝火扭曲的光影在他脸上明灭,那刀削斧凿般的轮廓透出一种近乎非人的平静。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冰锥,冷冰冰地扫过伯明那张因惊怒而近乎扭曲的、失色的脸,更扫过他座下那兀自血流不止、剧痛颤抖的青灰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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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目光极冷,只一触,就让伯明后面那句狂怒的嘶吼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南宫伐的目光随后移开,投向对面那片因突如其来的刺杀而陷入巨大恐慌和死寂的夷人群落。所有夷人,无人敢抬头与这目光接触,无数双眼睛低垂着,死盯着脚下的土地,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恐惧在无声流动。那目光并未在任何人身上过多停留,最终落在那堆刚刚遭受箭袭、略显凌乱、珠玉滚落的贡品上。他伸手,缓缓指向地上那支射穿了宝盒、如今已掉落在地、价值最重的那颗夜明珠。它正静静躺在泥土里,映着跳动的火光,流转着深邃而幽冷的蓝辉。

“这颗珠子,”南宫伐的声音不高,异常平稳地穿透这凝固般的死寂,竟带着一丝奇异的不紧不慢,“成色确实上佳,是少见的货色。”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如同巨石投入冰封的湖面,在对面的夷人海潮中激起无声却剧烈的惊涛骇浪!岱宗长老的羽冠都在簌簌发抖。一些夷族酋长的手指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汗水瞬间浸透麻衣,刺骨的寒意让牙齿都忍不住想要打颤。他们知道,上国将军越是不动声色,接下来的雷霆之怒便越是可怕。血洗?或者…灭族?

可那冰冷的语锋却陡地一转,依旧是那种不带丝毫情绪起伏的腔调,仿佛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务:“只可惜,落了几粒泥土。”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寒星扫过众人,“不知哪位善心的义士,肯劳烦一下,帮我把它捡起来?掸掸干净?”

整个盟地死寂如渊。风都似乎在那一刻停息了。只有火焰依旧在灼烧,发出噼啪的声响。夷人们的心跳声震得胸腔发痛,无人敢动。刚才那一箭之惊悚尚未散去,谁敢在这索命阎王面前轻举妄动?

时间似乎凝滞了片刻。

一个年轻的莱夷武士,赤着上身,满背的赭色油彩如新伤,手指死死抠着腰间的石斧柄,指甲几乎裂开。他终于无法承受那种山岳般的死寂压迫,猛地一步踏前!他身材壮硕,动作却带着孤注一掷的野性,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将军!此事…定是林中有人故意挑衅!绝非我各邦之意!愿…愿献十倍之礼!但求将军明察…”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扭曲,目光中交织着恐惧和一种被深深侮辱的倔强,狠狠盯向远处漆黑的山林。

话音未落!

“住口!”一声苍老、沙哑却异常洪亮的厉喝,如同钝器般劈开凝固的空气!

高地上,夷人队伍的侧后方,一片枯槁的老柏树下,传来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一个身影从黑暗的树影里走了出来。

那是一位极度苍老的老者。他仅裹着一件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质地极其粗疏的葛麻短衣,枯瘦的身体像一株即将朽败的树干。他赤着双脚,干裂的脚底布满深黑的泥垢和老茧。最触目的,是他头上稀疏的银丝间插着的三根极为暗淡、已几乎失去任何光泽的白色雉翎,那羽毛末端甚至有些破损卷曲。他一步一步走来,走得极慢,仿佛每一脚都耗尽全身力气,但腰杆却倔强地挺着,仿佛体内支撑他的不是骨骼,而是某种即将腐朽却又不肯彻底坍塌的精魂。他那双深陷在松弛褶皱中的眼睛浑浊不堪,仿佛蒙着一层浓厚的阴翳,但此刻却燃烧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疯狂的光芒。他双手捧着一件被暗绿铜锈覆盖、几乎看不清原貌的条形器物——赫然是一柄断折了半截刃锋、铜柄也已扭曲变形的古老铜戈!

他径直走向空地中央,在那堆高高码放、琳琅满目的贡品小山前停住,浑浊的目光如同浑浊的泥水缓缓流淌过那些珠光宝气、那些狰狞的青铜礼器、那些象征着征服与掠夺的器皿…最终,落在了被钉在宝器堆附近地上的那支带血凶箭、以及滚落泥中的那颗幽蓝的夜明珠上。

老者抬起头,目光穿透跳跃的火焰,越过数丈距离,与高踞马上的南宫伐冰冷锐利的目光相接。空气中仿佛有寒冰与灰烬在无声碰撞。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沙哑磨砺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龟裂的河床深处挖掘出来:“周…南宫将军…”这称呼生硬而艰涩,带着古老土地沉重的回音。他枯槁的手臂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微微抬起手中那柄锈迹斑驳、残破不堪的古铜戈:“月…月晦将临…吾…吾少昊残民…不献财货珍玩…只献此物…愿将军…能…能看上一眼…”

古老的祭坛,就在盟地边缘不远处的土丘顶端。风在这里变得更加肆无忌惮,裹挟着砂砾和枯草尖锐地呼啸,撕扯着所有人的衣袍发辫。一轮巨大的、边缘带着毛茸茸血色的红日正缓缓沉向蒙羽群山的脊线,最后一抹残阳将天空染成一片狰狞的浓烈紫红,如同巨大的伤口在喷涌。月晦之夜的黑暗,正从群山的褶皱里汹涌溢出,无声地吞噬着最后的光明。

南宫伐独自一人,立在这片被风沙和落日涂抹的古老墟丘之上。他没有带任何侍卫,身侧只有那老者一人。脚下的土石缝隙里,几簇枯黄的蓍草在狂风中可怜地挣扎伏倒。他低头看着脚下泥土。几片龟裂、边缘已经朽化成细丝的甲片残骸,半埋在沙土中,旁边还散落着几块带有黑褐斑痕的烧骨痕迹——一切都无声诉说着这里曾经存在过的某种炽烈而原始的信仰,如今只剩荒芜和断壁残垣。他无声地抬起头,望向山下那片如棋盘般的会盟场地。

篝火已变成跳动的橘点。周军的营盘如同一只趴伏在暮色里的黑色巨兽。而夷人那边,无数点微弱的松明火把如同受惊的萤火虫,在风里明明灭灭地浮动。整个景象在南宫伐冰冷的眼眸里,如同一张被无形之手缓慢推演的巨大棋局。他清楚,此刻每一丝火光的摇曳,每一处人群的微弱骚动,都可能牵动某个部族最后的命运。荆楚那边窥伺的眼睛,想必也正盯着这黑水之侧的每一缕尘埃的起伏。

那自称少昊遗民的老者,便在他身边三步之外伫立。他身体枯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残阳的血色勾勒出他单薄得如同纸剪般的侧影。风将他稀疏的发丝和那三根暗淡无光的白色雉翎疯狂掀动。但他只是死死盯着祭坛废墟中心处的一块被磨得异常光滑的黑石,双手将那柄古老的断戈捧在胸前,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又似在捧着自己的心魂。沉默在两人之间凝固,只有风声如冤魂呜咽。

南宫伐终于侧过身,目光落在那柄锈蚀的断戈上:“何名?”他问道,声音低沉。

“血…血誓。”老者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视线聚焦在残阳下戈身上几处深褐色、几乎与铜绿融为一体的狰狞斑痕上,唇边勾出一个枯涩悲凉到极致的弧度,“…吾族…与将军之族…盟誓歃血之物…”

南宫伐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歃血为盟,于上古并非罕事。他伸出手,手指修长有力,覆满常年握剑磨出的厚茧。那触感冰冷、粗糙,铜锈似乎带着时光沉淀下的湿气。他拿得很稳,指尖在那些密集覆盖的绿锈和可疑的深褐斑点上来回摩挲。

铜戈入手沉重得远超预期,仿佛灌满了凝固的铅块与血腥。戈身靠上的位置,靠近已经断折的刃口根部,铜锈堆积格外厚重。南宫伐的拇指指尖精准地在那个位置按压下去,捻下一点干涩的铜绿碎屑。

一点异常坚韧的冰冷金属质感,突兀地从厚腻的锈层下穿透出来,与周围完全不同!不是铜,更不是石,而是一种更加锐利、纯粹、却又不祥的触感。

南宫伐那双总是凝结着寒冰的眼眸,瞬间沉静如无风无澜的深海。他拇指没有立刻移开,反而更加稳定而有力地按了下去,缓慢、坚定地捻动。一层、再一层…顽固的铜锈细粉如同死亡的屑片,簌簌落下。随着他的动作,一条与铜戈本身迥异的、极其浅淡细长的凹陷纹路,缓缓地、挣扎着在剥落的锈迹下显露出模糊的边缘,仿佛一条被泥土深埋多年的冰冷金属蠕虫正在苏醒。

老者的身体骤然绷紧。他那浑浊的眼珠猛地暴睁开来,脸上那些深沟般的褶皱也随之骤然扩张、扭曲,呈现出一种极其怪异的僵硬。他没有看戈身,而是死死瞪着那只正一点点将古老秘密剥开的、属于周人统帅的手。那双手指骨节分明,沾满青色的铜锈碎末,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掘开祖坟的魔爪。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如同被投入滚水中的活鱼濒死抽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似乎有无形的、沉重至极的力量扼住了他的脖颈。

嗤…嗤…声音微小到几乎被淹没在风声里。南宫伐拇指下的动作依旧稳定。他指尖捻下的铜锈碎屑在微弱的残阳下泛着诡异的青蓝光泽。那片被剥落的区域越来越大,已经清晰显露出数道深刻入骨的笔痕!是笔划!极其古老的象形笔划!如同凶兽利爪刻下的烙印!

南宫伐的眼神陡然凝固。他右手的拇指终于停止了捻动,带着铜锈碎屑离开戈身。但左手却闪电般探入自己玄铁铠内衬的最深处,探向紧贴心口的位置。那里藏着一件从不示人的物事。

手指触到的,是另一半冰冷而锐利的边缘,正紧贴着皮肉微微搏动。他终于明白了母亲临终那疯言疯语的分量。

就在这时!

“嗡————”一声低沉、雄浑、如同无数猛兽喉骨摩擦发出的巨大号角声猛地撕裂了薄暮的空气!那声音来自山下会盟场地西南的方向!

这号角声极其特异!它不是周军用于示警或进攻的尖锐青铜号角声,也不是南宫伐熟悉的任何一种夷人骨笛或竹号之音。这声音雄浑苍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和野蛮的穿透力!仿佛裹挟着莽林深处的血腥气,又掺杂着大江翻腾的潮腥!

几乎是同一刹那!

“呜哇————!!” “嗷——吼——!!” 凄厉怪异的喊杀嘶吼声如同平地炸起的沸雷,猛然从山下会盟场地的西南边缘爆发出来!

无数条漆黑的人影,仿佛是从紧邻的山丘草木阴影里、从地底岩浆中喷涌出来的扭曲怪物!他们以一种完全不同于寻常夷人部族的、如同山魈跳跃般敏捷诡异的姿态冲锋,赤红或乌黑涂抹的脸在昏暗的天光下狰狞如同厉鬼!手中挥舞的,是巨大的、粗粝的厚背石斧,是沉重得足以砸碎车辕的木棒!甚至还有被残忍撕裂、血淋淋滴着污血的半截残肢!那是他们杀入场中人祭后,狂性之下撕裂的贡牲尸体!

目标极其明确——混乱!绝对的混乱!冲击的目标根本不是严阵以待的周军阵列,而是那堆在篝火映照下依旧闪耀的贡品堆,以及被吓破了胆、聚在一起尚未散去的各夷国首领和使臣!

“桀——!血——!!”一个头领模样的魁梧黑影发出非人的咆哮,手中沉重的石斧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狠狠劈向一个离得最近的莒国使臣!腥风扑面!

“保护贡品!!!”伯明嘶哑惊惶的嗓音从人群中爆发出来,几乎变了调,“挡住这些疯子!!!”周军的锋锐在这一刻终于撕开平日的沉默与约束。箭雨如同骤然爆发的铁质蝗群,带着尖锐刺耳的破空啸叫,瞬间倾泻向那些正在夷人队伍中疯狂制造杀戮和混乱的黑影!

嗤嗤嗤!噗!噗!

利箭入肉的闷响、濒死的惨嚎、金铁撞击声、人群践踏踩压的混乱喧嚣…如同狂潮般猛地卷上了祭坛所在的高丘!风声、血腥味、人临死的呜咽、火焰爆裂的噼啪…所有感官瞬间被塞满!

就在那震耳欲聋的厮杀嘶吼声如同实质浪潮般扑上祭坛高地的瞬间!在南宫伐身后、那一直如同枯木般僵立的少昊老者,布满死灰色泽的脸上,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抹奇异的光芒,骤然间竟如濒死的星辰般猛烈的燃烧了一次!

那光芒一闪而逝!

就在光芒爆闪的同一刹那,老者那枯瘦如柴的身体猛地爆发出完全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恐怖力量!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强行按住了头颅,腰背以一种怪诞扭曲的姿态向前凶悍地扑出!

目标——

不是南宫伐的背心要害!而是他垂在身侧、依旧握着那半截古戈的、沾满铜绿尘屑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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