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五服图(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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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入的劲风掀起巫咸月白袍袂的一角,但那老者身形却如渊渟岳峙,唯有古井般的目光瞬间凝聚成冰锥,锐利地刺向地上那摊被制服的人影。
禹王执着简牍的手,稳如盘根之松,分毫未动。眼皮缓缓抬起,目光如同玄冰凝结的湖水,从卷册上那蜿蜒的河脉移开,毫无温度地投向殿中被强行打破的宁静中心——那被按伏在地的少女身上。
脏污模糊的脸上,辨认起来极为艰难。然而,当禹王的目光掠过那双即便在绝望挣扎中依旧燃烧着狂野、仇恨和不灭凶光的眼睛时——刹那间,记忆回闪:前几日在广舍幽暗石台边,面对东海岛民呈献的七彩贝甲时,那几个肌肤呈红棕色、脸上绘满海与星图刺青的使者中,那个站在队伍最末,个子不高,身形略显单薄的少女!她的轮廓,她的眼神!此刻,脸上那些象征海洋之力的亮丽赭石与靛蓝图腾已被汗水、挣扎和粗暴的擦拭揉搓得面目全非,如同腐烂的染料胡乱糊了大半张脸。一边嘴角明显撕裂,渗出的鲜血在泥污与汗渍中凝结成暗红线条。一只眼眶被打得乌青肿胀,几乎封死,透过另一半未完全封死的瞳孔,透射出的光芒甚至超过了石台上七彩贝甲在烈日下折射的虹彩千倍!
那不是畏惧的光,而是被逼至绝境后方能爆发的、要将眼前所存一切、连同这宫殿穹顶乃至整个天空都焚成焦土的毁灭之焰!她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浸透火油的弓!她死死地仰着头,脖颈筋脉如蚯蚓般暴凸,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球狰狞地向外鼓出,几乎要挣裂眼眶,喷出火来!喉咙被巨大力量压迫着,却仍不甘地溢出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嘶哑尖锐的喘息声,如同濒死毒蛇最后的嘶鸣,不顾一切地锁定了御座上那尊如山的身影!
“大胆妖女!”负责宿卫的郎卫首领踏前一步,声若雷震,炸响在空旷的殿宇之中,每一个字都带着狂暴的愤怒和被严重失职点燃的羞愧与狂怒!他的面孔因血气上涌而变得酱紫,“竟敢藏匿此等蛇毒匕首于衣裙夹层,趁午后日光耀眼之际,于西回廊幽暗甬道侧……突袭王驾!”他声音因极度后怕而有些发颤,尤其是最后一句说出时,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用力到指节全白,“幸!苍天庇佑大王!……左右郎卫当机立断…擒拿…仅…仅擦伤王左臂!”
话音未落,整个殿宇如同被投入冰窟!所有官员侍卫瞬间面无人色!空气沉凝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那少女闻听此言,挣扎陡然加剧!喉咙里被扼制的嘶吼更显凄厉,充血的独眼死死盯住禹王,里面的仇恨火焰熊熊燃烧,甚至能灼烧灵魂!
死寂如铁幕沉沉降下,瞬间封固了整个空间。郎卫们因激怒和紧张而粗重的喘息,少女喉中野兽般断续绝望的嗬嗬声,烛火摇曳爆裂的微响,每一种声响都在此刻死水般的沉寂中被无限扭曲放大。
沉寂中,巫咸终于动了。
他越过如山不动的禹王御案,如同幽灵般无声地走向那被数只铁臂死死按在金砖上的少女。长袍下摆拂过冰冷光洁的地面,没有发出丝毫摩擦声,如同水流漫过坚冰。他在少女面前停下,微微俯身,那双饱阅星斗沉浮、洞察人间悲欢的古井深瞳,穿透少女脸上肮脏的污血与泥尘,凝视着那双燃烧着焚天怒焰、试图灼穿一切的独眼。那古井般的眼眸深处,映不出丝毫少女的倒影,只有一片无情的静默。
“化外之民,”巫咸开口了。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亘古不变的星辰轨迹,“不识王化,野性难驯。身藏毒刃,复有行刺之逆举。”他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宣告天谴的漠然,“此乃悖逆天命之大不敬之兆,当立施天罚以儆效尤。其皮肉神魂…皆已沾染幽冥污秽,当以剧毒涤荡祛除,方可使九幽秽气不得侵染我大夏清正之庭。” 他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判决书,冰冷而无情。
语毕,巫咸枯瘦如老树枝桠、指节却异常遒劲稳定的手指,沉稳如探入凝固千年的山岩,无声探入腰间悬挂的一只小巧却沉甸甸、石青色泽仿佛吸纳了无数夜色毒瘴的药囊之中。那布囊皮质光滑油亮,早已被无数毒物浸染得失去本来颜色。指尖再次探出时,已拈着一个不足两寸高、色泽暗沉如深渊、形状如同某种细小异兽角的小小青陶瓶。瓶身是那种令人一见便生忌惮的死青黑色,仿佛瓶腹内囚禁的不是液体,而是活的、择人而噬的毒瘴之精魂。瓶口用某种漆黑如墨、极为韧性的不知名树皮紧紧塞封着。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随着那小瓶的出现骤然降温数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巫咸两根枯瘦的手指极其稳定地、甚至带着一丝凛然仪式感地,捏住了瓶塞。他手腕轻轻一旋,发出极其轻微却清晰得令人心脏骤停的一声——
“啵。”
密封被打开了。
一缕极其清淡、却又极其诡异、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腻辛辣气息瞬间弥漫开来!那气味并非猛烈刺鼻,却仿佛无形无质的毒针,穿透鼻腔,直刺喉咙深处最敏感的黏膜!离得最近的数名郎卫,尽管铁血悍勇,但在嗅到这股气味的瞬间,脸色本能地失去了所有血色!
巫咸的手臂稳如山岳悬臂,手腕没有丝毫晃动。瓶身微倾,一线粘稠如水银般沉重、在殿内跳跃烛火的映照下泛着细碎诡异磷绿色幽光的漆黑药液,自那小小的瓶口缓缓凝聚、垂落!毒液顶端滴成珠状,悬于少女惨白汗湿的额前上方。
毁灭,只差一寸!时间仿佛被凝固在这滴毒液悬停的瞬间。
就在那蕴藏无尽痛苦、散发着不祥磷绿光泽的死亡之液即将沾上少女汗湿皮肤的那一刻——
“住手。”
两个字,清晰,沉稳,仿佛亘古冰峰的回响,又似定海神针落下的镇音,破开了窒息得令人发疯的凝固空气。
满殿死寂被瞬间打破!数十道目光如同绷断的弓弦,带着强烈的震惊和难以置信齐刷刷射向声音源头!郎卫们的手臂本能地又紧了紧。就连被绝望和仇恨吞噬的少女,那因剧毒近在咫尺而扭曲、燃烧着狂焰的瞳孔,也如同被泼了冰水,猛地一缩,火焰瞬间冻结般滞住!
禹王,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简牍。不知何时,他那如山般凝重的身影已然缓缓站起,魁梧的身躯在巨大铜灯架投下的摇曳光影中更显高大,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山脉拔地而起。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巫咸的身上,也没有去看地上那如同待宰羔羊的少女一眼,而是如同一柄冰冷的凿子,沉沉地、定定地钉在了巫咸手中那只悬停的、即将倾覆下毒液的暗青小瓶上!
那只握着夺命之瓶的手,在禹王目光的凝视下,极其稳定地、如同瞬间被石化般定在了半空!那滴致命的、泛着幽光的毒液,距离少女被恐惧和仇恨撕裂的额头皮肤,仅有不足一寸!
“此毒,”禹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奇特质感,仿佛在讲述一件遥远的往事,每一个字都敲在人的骨髓上,“名‘鸩吻’,取自荒服极南大泽深处,万年朽木腐叶与千种毒虫分泌精炼而得。”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寒星穿透虚空,精准地指向空气中弥漫的那一丝若有似无的诡异甜香,“其性最狠戾。遇血液则如万蚁噬髓,瞬息遍行经脉,蚀骨断筋!中之者,五内俱焚,剧痛钻心裂胆,状若炼狱油烹,却又不得速死,煎熬挣扎如受千刀剔骨之刑,非经三日三夜筋肉骨膜层层剥落之巨痛……不得稍稍缓解丝毫!”话语平静,却字字滴血!
禹王微微侧过身,将被利刃擦破的左臂衣袖下那道并不深、却依旧渗出血迹的皮肉伤显露在众人惊悸的目光之下。语气平淡得如同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之事:“刺客之道,贵在决绝必杀。淬毒之刃,只为见血封喉。”他目光如冷电,再次落在地上少女那张因极致的恐惧、仇恨和猝不及防的惊愕而茫然僵住的脸上,透过那污秽,他似乎捕捉到了更深层的东西——一种近乎本能、来自蛮荒海岛生存磨砺刻入骨髓的、原始的求生之欲,在对死亡终极痛苦的想象面前骤然迸发出的、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若她真想刺穿孤的心脏,”禹王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洞悉,“便不会只用淬了此种——见血后尚需数个时辰方能令人气绝的蛇毒,藏于匕柄夹层之间。也不会,”他目光扫过少女被撕裂的嘴角、乌青的眼眶,“在行刺前,将大半力量消耗在击退阻截她的郎卫搏斗之中。孤受伤,乃是擒拿时的刮擦所至,非其全力刺杀之功。”
巫咸那只握着青色药瓶、始终稳定如同与手臂浑然一体的枯槁手指,在禹王最后那句平静如水的断言出口时,极其细微地僵硬了一瞬。他苍白的、几乎与须发同色的长眉,几不可查地向上扬起了一线,那双古井无波的眼底深处,仿佛被悄然投入了一颗细微的石子,终于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无声地投射到禹王的脸上,那涟漪里是深沉的不解与探究。
“大王!此女乃穷凶极恶之徒,大逆不道……”郎卫首领急切地踏前一步,声音因激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喷薄而出,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禹王却只是轻轻抬起了右手掌。只是虚虚一抬,没有任何手势指令,甚至连目光都未曾看向他。然而郎卫首领后面所有未出口的诤谏、请命、乃至于请罪的言辞,都硬生生地被一股无形的威严切断了喉咙,脚步也如同被最坚固的树胶粘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禹王的目光从少女那张混合着茫然、愤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求生渴念的脸上移开,投向御案旁侧一位面皮白皙、眼神闪烁、捧着文书待命的年轻文职官员。不需要言语,那官员立刻从巨大的震惊中醒神,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疾步趋前,深深躬身,额头几乎触到膝前。
“取新收割的稻种三束,”禹王的指令简洁如军令,落在实处,“与新熟之麦三束。”他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选颗粒饱满、色泽纯正之上品。”
官员的应诺声尚在喉间回荡,殿门口两名最机灵的内侍早已会意,如同影子般转身无声疾趋而出。时间仿佛在凝固的气氛中缓慢流淌,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一名内侍已躬身趋回。他双手极其恭谨地捧着两个鼓囊囊、用淡金色柔软柳条精心编织捆扎的小束贡品。一束是刚刚脱粒完毕、精心筛过的稻米种子,每一粒都饱满圆润,如同微小的金子,金光灿灿,散发着谷类特有的、醇厚而充满希望的沉实禾香。另一束是直接从田亩中选出的麦穗,饱满沉重的青黄色穗头被整束捆扎,长长的芒刺如同锐利细针闪烁着柔光,麦壳被内里坚实欲绽的籽粒撑得浑圆透亮,透出粮食成熟期独有的蓬勃的生命力与丰饶气象。
没有人说话。连那最为担忧后患的郎卫们,此刻也只能僵立原地,紧握着佩剑的手心满是冷汗,目光困惑地在禹王、少女和那象征着丰饶生命的稻麦束之间来回逡巡。唯有空气中那一丝若有若无、来自巫咸药瓶却因瓶塞已被盖回而淡去些许的诡异甜腥毒气,仍在冰冷的殿宇里阴魂不散地盘旋低语。巫咸依旧伫立原地,仿佛一尊白玉雕刻的神像,只有袖中紧握药瓶的手指透露出内心的惊涛骇浪。
被数双铁臂死死按伏于地的少女,挣扎早已停止。她布满泥污汗水的脸上,那双仅剩一只、曾燃烧着焚天狂焰的独眼,此刻先是充满了极度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的惊愕。她不明白。这位高高在上、只需一个眼神或一个字就能令她粉身碎骨、血肉化为脓水的大夏君王,这位刚刚被她试图用刀刃割伤的人,究竟要做什么?那金色的、饱满的、散发着温暖气息的谷物……这是什么新的、更残酷的折磨方式吗?她喉咙深处的喘息粗重依旧,却多了几分急促的迷惑。
禹王微微颔首,并不言语。捧持稻麦的内侍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翻涌如潮的惊疑与本能的不解,弯下腰,小心翼翼如同供奉神只般,将手中那两束沉甸甸、闪耀着生命金光的谷物与麦穗,轻轻放在少女蜷缩在地、沾满尘污与自身血迹、不断微微颤抖的手掌旁边,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之上。
那谷麦特有的、沉甸甸的质感,隔着冰冷的距离,似乎依然传递到少女麻木的神经末梢。
禹王的目光扫过少女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却依旧无法掩饰那与生俱来、如同倔强野草般野性的面孔,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如磬音击石,干脆利落:
“给她松绑。放她走。”
松绑……放她走?!!
这一连串词语,如同烧红的巨石被投入冰封万年的寒潭,瞬间在殿堂凝固的死水中激起狂暴的无形漩涡!殿内所有人的心脏仿佛被无形的巨掌狠狠攥住又猛力挤压!
“大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郎卫首领第一个失声惊呼,音调因为巨大的恐惧与忠诚瞬间拔高到变调,几乎是嘶喊出来!“此獠身怀剧毒!匕首虽被收缴,其心其血仍是污秽之源!更有行刺王驾之实,罪在不赦!按祖制当碎其四肢,车裂于野!纵其而去,遗毒无穷!”他痛心疾首,单膝几欲触地恳求。
“请大王三思!荒服野性未驯,此女乃首逆!纵之而去,岂非昭告天下,行刺王庭亦可全身而退?荒服诸部若知今日之事,必将效尤!边患丛生,天下危殆啊大王!”另一位身居要职、面色黑红的老臣也急忙出列,声音急迫喑哑,额头汗珠滚滚。
“后患无穷!后患无穷啊!断不能纵虎归山!”几名年轻的郎卫血气上涌,双目赤红,手掌紧握剑柄甚至发出了刺耳的、青铜摩擦皮革的“锵锵”声,杀意几乎冲破理智。他们如同看着最可怕的瘟疫被释放!
连巫咸那张历经沧桑、几乎能永远维持古井无波的脸上,此刻苍白的眉峰也如同被巨力扭曲的绳索般,猛地蹙拢!他那双深不可测的古井之眼紧紧锁在禹王脸上,眼底深处仿佛地壳剧烈运动翻腾,交织着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惊愕和浓得化不开的、根本无法理解其意图的深沉忧虑!他喉头滚动,似有千言万语要倾泻质问,却在那如山威压前生生哽住。
“解开。”
禹王的声音没有任何加重,平静如同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无需再议的既定事实。但那两个字的重量,如同泰山压顶,沉沉地压在殿内每一个人剧烈跳动的心头。
负责死死按压少女肩臂要害、让她丝毫动弹不得的数名郎卫,尽管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失去血色,几近麻木,指甲深陷入皮肉内里,终究还是在首领那交织着极度的痛苦、不解却又必须绝对服从王命的惨白眼神示意下,极其不情愿地、如同松开烧红铁块般、一丝一丝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致命的钳制之力!
骤然失去所有压制力量,少女整个身体如同紧绷到极限的弓弦骤然断弦,所有的力气似乎都在瞬间被抽干殆尽,瘫软得如同一滩湿泥,几乎要融化在金砖冰冷的光泽里。然而,那双曾燃烧、此刻却被巨大变故冲刷得茫然空洞的眼睛,却死死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与困惑,艰难抬起,望向那个高踞御座、如山岳般沉默、眼神静得如同万古寒渊的禹王!
没有嘲弄!没有虚伪的笑意!没有任何她熟悉的残忍或算计的眼神!
只有那双深邃得仿佛蕴藏了无尽洪水与九州裂土的双眸,此刻清晰地倒映着殿堂辉煌摇曳的光影,以及光影中央——她自己那张狼狈不堪、被血污图腾覆盖的脸。
金砖地面的冰冷顺着赤足涌入身体,带来一丝战栗。她撑着双臂,如同刚出生的、四肢无力的幼兽般剧烈地摇晃着、挣扎着,试图站起身。脚下沾满了泥污、汗渍与干涸血迹的双足在金砖冰冷光滑的表面摩擦,留下零乱、湿滑的脏痕。她茫然四顾,看看地上那两束在华丽宫殿中显得格格不入、却散发着暖意与生机的沉甸甸的谷物,又看向四周那些穿着冰冷甲胄、眼神如毒蛇猛兽般死死盯着她、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却又被强大意志强行按捺的卫士们。最终,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到御座之上那平静如山岳的存在。最后,视线垂落在那两束安静躺在冰冷地砖上的谷物上。那饱满圆润的颗粒,在灯火的映照下流淌着黄金般的光芒。那里面的光芒,并非淬毒的寒刃,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如同大地与温暖炉火般的、能让人心神安定下来的温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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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原始的本能驱使着她。她猛地弯下腰,动作迅疾得如同扑食的猎豹,带着一股凶狠又狼狈的劲儿,一把将那两束谷物死死地、牢牢地攥在了手中!动作决绝,仿佛抓住了深海漩涡中唯一漂浮的救命木筏,又像是攥紧了来自古老神话传说中能续命延寿的、最珍贵的海底珍宝!粗糙的稻壳边缘和尖锐如针的麦芒,无情地刺痛了她手上布满擦伤的血痕和泥污,但也给她带来了一种极其真实、几乎压手的沉重分量感!这分量感像锤子砸碎了她心头的某些坚冰。
她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禹王。那双独眼中翻腾着的刻骨仇恨与玉石俱焚的疯狂烈焰,被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超越了她认知和想象极限的变故猛烈冲刷后,只剩下了一片深不见底的茫然空洞。她没有试图发出任何一个音节,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如同上岸垂死的鱼儿。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先前那种破风箱般的、带着无尽恨意的喘息,也彻底消失了。她不再看任何人,猛然转身,几乎是踉跄着、跌撞着,用尽全身最后残存的力气和本能,朝着那扇被撞开后依旧大敞、泄入一片明亮刺目光线的沉重殿门,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瞬间便跌入了殿外汹涌而至、带着强烈日照和滚烫夏风的灼热怀抱里,像一个用冰雪雕塑的愤怒精灵骤然溶解于万丈白昼烈焰之中。
她的身影消失在刺目的强光与热浪里。殿内重新沉入一片更为粘稠、更为窒息的死寂。空气沉重如同凝固的水银,似乎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行刺、擒拿、对峙与释放,只是一场震撼人心的、光怪陆离的幻梦。唯有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残留的几滴刺眼的暗红血污,几道拖曳挣扎形成的泥污汗渍脚印,以及空气中那一丝尚未完全消散、若有似无、来自巫咸毒瓶的微腥药气,如同固执的幽灵,阴魂不散地提醒着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颠覆所有人认知的风暴。
沉重的殿门被卫士小心翼翼地合拢,隔绝了外界刺目的阳光和喧嚣的蝉鸣,只留下殿内长明灯火摇曳的光影。那束奔逃的身影已然消失,带走了最后的活气,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的青铜。
“大王……”
巫咸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那声音竭力维持着一贯的清冷平静,仿佛寒泉流过玉石,但每个字音底下却压抑着湍急汹涌的暗流,饱含着如深渊般的不解与沉重如山的忧惧。他向前迈出极小的一步,宽大的月白袍袖无声拂过冰冷的地面,朝着禹王的方向微微躬身,姿态依旧恭谨如仪,然而那双古井般的眼睛,此刻却如同冻绝千载的寒冰,紧紧锁在禹王那平静得近乎漠然的侧脸上,那平静在此刻比任何咆哮都更显惊心动魄!
“荒服野女,携淬蛇毒之锋刃,潜入宫禁,意欲伤损龙体圣安!纵有万分侥幸未伤性命,其心之恶毒凶悖,其行之大逆无道,已昭然若揭!此乃倾天之祸首!今若纵之,无异纵九幽之凶焰还巢,遗祸无穷!”巫咸的声音字字清晰,如同以刀笔刻在坚冷的冰碑之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压力。
他略略抬起眼皮,那双洞彻天机的深瞳直刺禹王的双目,仿佛要穿透皮肉看到骨髓深处那令人心惊的答案:“九州初定,如陶坯新成入窑,烈火未熄。荒服、要服之地,蛮夷如深泽暗火,野性难驯,仇隙潜藏。陛下今日此举……”他话语顿了一下,仿佛喉头被无形的骨刺哽住,“如同在此新造之窑鼎上主动投入引燃枯薪!那东海野女归去,必将今日之事传播蛮荒。王庭威严荡然,夏宫可随意出入伤而不戮?稍有心怀不轨者,借其一星半点火种,便可蔓延燎原,野火连营!大王……老臣……”巫咸的声音罕见地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实在不解!万乞明示!”他深深弯腰,将那个充满巨大疑虑与恐惧的“不解”,如同巨石般抛向了御座。
禹王并未即刻回应巫咸石破天惊的诘问与忧忡。
他缓缓起身,脚步沉稳如古松扎根山岩,走至殿堂一侧那座终日燃烧不息、火光灼灼的巨大青铜灯盏前。赤红的火焰在盆内粘稠的灯油中稳定地跃动着,偶尔吞噬一颗油珠,发出极细微的“啪啦”爆裂声。跳跃的光影将他沉默如山的侧影投射在身后绘着巨幅山海疆域图的墙壁上,那影子时而被拉长为穿越洪荒裂谷的巨人,时而被挤压成巍峨的山岳。
禹王伸出了手。这双手,黝黑如大地本原,宽厚如承载万物的基石,指节粗大,指肚与掌沿之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老茧与深浅交错、色泽深浅不一的旧伤痕,那是劈山导河、与洪水、顽石搏斗留下的不朽勋章。最显眼的是左手小指,那根指骨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微微扭曲着,根部关节异常粗大隆起——这正是当年在龙门峡导引滔天洪水、撬动山崩塞川的万钧巨岩时,被骤然滑落的滚石砸中碾压,几近碎裂又生生接续而留下的、永不磨灭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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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宽厚粗糙的手指,稳稳地抚摸着巨大青铜灯盏外壁深镌的繁复兽面饕餮纹路。指肚摩擦着冰凉的金属表面,感受着凹凸纹路间所蕴含的厚重历史与坚实不拔的稳定。摇曳的火光映照进他深沉如渊的双目之中,眼底仿佛有沉静的深水在无声回旋,火光跳跃其间,倒映出的不只是眼前的烛焰,更有遥远的、记忆中奔腾咆哮的血色洪涛与崩裂的壮丽山川。
“巫咸,”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浑厚,如同地底深处奔涌的暗流,不带一丝烟火气,却字字千钧,稳稳托住了殿内凝滞欲坠的空气,“那年,共工掀起滔天洪水,北地千里沃土化为一望无际的死亡大泽,江河改道,高山为岛。堵?堵得了吗?”禹王的目光没有离开灯盏跳跃的火焰,声音却如同在鞭笞记忆中的尸山血海。
禹王缓缓转过身,面向巫咸。他不再看灯盏,目光如同穿透了殿宇的壁障与时空的阻隔,投射向殿堂深处那卷展开了如无尽画卷般的《九州五服图》。其上,山脉起伏如同沉睡大地的龙骨脊梁,河流奔腾如同滋养万物的血脉网络。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如同用不同色彩绘制的巨大彩色同心圆环,一层层向外无限拓展,直至消失在图册边缘那片象征未知混沌的墨渍深处。其中,要服与荒服交接的那片区域,被他用浓重的赭黄与深褐色渲染得沉厚而动荡不安。
“那时节,”禹王的视线如同精准的投枪,牢牢钉在图籍上那片赭黄与墨渍交界、涂成大片混沌苍茫之色的地域轮廓线上,“天下诸部为阻洪水,皆以重兵扼守水道源头,筑高墙巨垒,意图断其通路,锁死大泽溃散之门户。”他的声音带着咀嚼刀兵血腥与绝望哀嚎的沉重质感,“所有细小支流、幽深沟壑、山间谷底暗河潜道,统统被征调民夫数十万,搬运山丘般的巨石,修筑起百丈高的堤坝!”他的手缓缓抬起,做出一个向下按压、堵塞的动作,那手上沟壑纵横的伤疤在灯火下异常醒目,“意图将每一缕水流、每一丝缝隙都死死塞住,锁死一切可能渗漏的罅隙!”
禹王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的迷雾,看到了那些堆积如山的土石方,看到了堤坝下民众绝望的脸。他微微握拳,指间爆发出隐隐的力量感,仿佛重新握住了当年那柄疏凿山河的木耜。
“结果如何?”禹王突然发问,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冰棱,直刺巫咸那双充满困惑与巨大忧惧的古井之眼,“洪水……是真的被这些高堤大坝堵死了?消停了?”他自问自答,语气带着一种沉痛而冷酷的穿透力,“还是它顺着更多我们未曾察觉、未曾留意、未曾估算到的地底暗河裂罅、山涧断谷,如同被激怒的困兽,更猛烈地奔突咆哮而去?!最终——”禹王的音调陡然拔高,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向心房,“最终冲垮了更大、更为关键的堤坝,裹挟着山崩地裂之势,卷起亿万顷被浸泡腐化的泥沙巨石洪流……以数倍、数十倍的狂暴之力,将冀州千里平野整个变成了不见尽头、死寂无声的人间大泽?!”他的话语像一把沉钝无比的刻刀,缓慢而深刻地凿击着大殿中几乎凝固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在人心上刻下血淋淋的烙印,“最终淹没三州膏腴之地,生灵涂炭,酿成不可挽回的滔天之祸?!” 这结局的描述带着回响,仿佛万千亡魂在殿角哭泣。
巫咸那始终保持清冷平稳的呼吸,在禹王口中吐出“淹没三州”四个血淋淋的字眼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他那双古井般深幽沉寂了几十年、仿佛看惯星辰变幻、人世沧桑的眼眸猛地剧烈收缩,随后陡然睁大!眼底深处不再是烛火倒影,而是刹那间翻涌起血色滔天的记忆洪涛!无数画面在瞳孔中炸开:城池如朽木般崩塌,无数黎民在水中挣扎哀号,白骨在洪流中浮沉堆积……那是用无数白骨与哀鸿遍野写就的惨痛教训!是他深藏于心的、永不愈合的血色疮疤!
禹王的目光如同寒夜的星辰,牢牢锁住巫咸剧烈翻涌的脸孔,话语中没有丝毫的责备,唯余着对惨痛过往的深沉叩问与历经血火淬炼出的、如同钻石般坚硬冰冷的大智慧:
“治大水灭顶之灾,是靠以血肉之躯、垒石巨坝,去堵死所有支流?堵死那些微小的孔隙,就能堵住天地之威?就能消弭那深埋于地脉的暗流与愤怒吗?”
禹王微微停顿,目光如同穿透了殿宇穹顶,看到亿万条奔腾不息的水系:“还是在于——如同神意启示——在于引导?在于疏而非堵?在于引而非阻?!”
他的视线重新凝聚在巫咸震撼的表情上,仿佛要将这千钧的道理钉入这位老卜者的灵魂深处:
“最终,让每一条水脉——无论是浩浩荡荡、直通帝畿的主干大渎,还是那些位于九州边陲、荒僻险峻、连名字都无人知晓的湍急小溪流——皆得其所归,有所归处?有所安顿?有所滋养?使那来自洪荒深处、蕴含无边破坏威力的滔滔浊流……终成流经四方、滋养万物生生不息的……活水?!”
禹王最后两个字——“活水”——落下,如同惊雷轰顶!
巫咸的身体前所未有地、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宽大的月白袍袖都随之鼓荡!那双古井沉寂多年的眼眸深处,猛地爆开一道极其锐利、足以撕裂星辰夜幕般的惊骇光芒!瞬间刺破了他几十年静观岁月的屏障!他整个人僵立在原地,如同中了定身咒法!雪白如初雪的须发,在心神剧震的刹那也似乎被无形的风吹拂,剧烈地拂动了一下!
堵死…支流…活水?!
那些刚刚散尽在空气中的血腥毒气…那个东海岛女紧攥稻种麦穗狼狈逃离的背影…那只冰冷墨黑、吞噬了青阳的木盒…荒服地域的无尽混沌与桀骜…禹王那令人心惊肉跳的“放她走”……无数看似矛盾、支离破碎的意象与无法理解的疑问,如同散落的铜币,此刻被禹王口中吐出的那“活水”两个字,一道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巨大光芒狠狠贯穿、猛烈地串联熔铸在了一起!一个宏大得令他浑身战栗、如同雷霆撕裂迷雾的明悟,如同炽热的、足以融化山岳的岩浆,沿着他的脊骨以无匹的速度迅猛上窜,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识海与魂魄!他瞬间明白了什么!那是一种对洪水的敬畏如何化为驾驭人性洪流的无上智慧!
禹王并未去看巫咸那张因惊涛骇浪而彻底失色的面庞。他已如同未卜先知般,转向侍立于殿门附近阴影中、一位身形瘦削、始终沉默记录着殿内一言一行一动的起居注录史官。那史官怀抱厚重的简策,面色凝重如水。
“取青阳案中,那只木盒来。”禹王的指令清晰无波,如同在说一件寻常物事。
木盒?!那个黑漆木盒?!装着青阳勾结外藩的染血密信与那颗被利刃洞穿的、血淋淋的心脏的木盒?!在场的几位重臣与郎卫首领,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胸膛,脸上血色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那日殿中弥漫的血腥与绝望气息、青阳轰然倒地时头颅撞地的闷响,仿佛就在眼前耳畔,潮水般涌回!年轻的郎卫首领更是身体猛然绷紧如弓,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指节死死攥着佩剑鞘!
史官强压下心头骤然涌起的巨大寒意,不敢有丝毫怠慢,疾步趋近御案旁侧那层层叠叠卷册存放的深暗隔间深处。很快,他重新走出阴影,双手捧出了那只物件。依旧是那方寸大小,通体墨黑如夜,沉寂如同地狱入口。只是此刻,盒盖表面那片巨大干涸、呈现出深浓发黑发紫的陈旧血迹,在满殿璀璨灯火的映照下,更显得狰狞如同永不结痂的狰狞疮疤,无声地散发着死者的诅咒。盒边沿那被暴力摔砸过的细微裂隙也触目惊心。
史官双手微微发颤,却极其恭敬地将木盒高高捧起,呈向禹王。
禹王并未立刻伸手去接那沉重的死亡。他的目光落在墨黑如夜的盒盖正中心——那里,一个边缘极其不规整、如同野兽牙齿撕裂般的圆形孔洞赫然呈现!孔洞边缘的木质被强大的力量向外翻卷、爆裂开来,形成细小的毛刺。当日,那柄淬了毒的、象征着处决的凶器利刃,正是从这个位置带着决绝的愤怒与惩罚,狠狠刺入!彻底贯穿了盒内那颗曾跳动过野心的心脏!也洞穿了他不切实际的谋逆之梦!深褐发紫的血污已然彻底凝固,将那个穿透一切的创口染得如同一个烙印在死亡核心的、狰狞而永恒的标记。
禹王伸出两根手指,指尖稳稳地、轻轻地搭在那个凝固着历史瞬间的孔洞翻卷的边缘。那边缘硬而锐利,带着金属撕裂木质时爆裂开的细小木刺。他的指腹,在那冰冷的、如同张开的口器般的孔洞内壁边缘,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力道和洞悉,缓缓拂过一圈。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双手捧盒、面色惨白的史官,直直地、如同实质般投向巫咸那双剧烈翻涌着震惊、骇然、困惑与最终一丝豁然通明后的惊涛骇浪般的眼睛!
禹王的指腹,并未移开。它就停留在那孔洞边缘、被血污浸透凝固的木质裂隙深处。在灯火猛烈地、以不同角度摇晃跳跃的光影作用下,在那粘稠黑暗血块的扭曲、晕染、勾勒下——
那个被利刃洞穿心脏后污血浸透凝固形成的狰狞孔洞边缘及其阴影轮廓,竟在所有人猛然聚焦的视野里,呈现出一个巨大、扭曲、浸透了残酷真相之血、狰狞欲飞的——
活!字?!
在那一瞬间,巫咸仿佛听到了巨堤崩塌的轰鸣,听到了九州万水奔流入海的呼啸。那个扭曲的血字如一道光,刺破了他几十年的卜筮生涯积累的迷雾。禹王的目光,仿佛蕴藏着亿万流民绝望的眼神,又似蕴含着开凿龙门时的万钧之力。堵,只能淤积更深沉的怨毒;疏,即使对最边陲的野性之流,也必有可通达之途!那两颗心脏——一颗在盒中冻结,一颗奔向了荒服——都成了这滔天帝策的活水之源!他仿佛看到无数河道贯通四野,荒服之上,黍稷渐生。那只滴血的“活”字,不再是诅咒,而是大禹治水精神烙印于人心的图腾——唯有流动,方成其大!
大殿深处,唯有火苗在寂静中“噼啪”爆裂。九州五服图上,荒服那片混沌的墨色边缘,仿佛有微弱的光开始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