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戴生改命记(2/2)

新笔趣屋【www.xbiquwu.com】第一时间更新《饮茶杂话》最新章节。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戴生心里一紧,连忙收住脚,低头往屋里瞧——堂上摆着一张旧书案,案上堆着几摞泛黄的书卷,书案后坐着个老者,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衫,头戴方巾,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眼神亮得像能看透人心。他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撩起衣角,跪在门槛外,把自己怎么被周丈夫推下井、怎么困在煤洞、又怎么跟着鬼魂来这儿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末了还补了句:“晚辈戴迁,不知老前辈是何人,贸然前来,还望恕罪。”

老者听完,眼睛微微一眯,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论辈分,该叫我一声太爷爷。我名戴潜,字龙飞,正是你家的先祖。”

“龙飞相公?”戴生猛地抬头,想起之前鬼魂们说的话,又惊又喜,忙磕了个头,“原来是太爷爷!孙儿无知,刚才竟没认出来。”

“起来吧,坐。”戴潜摆了摆手,指了指书案旁的一张小凳子,“我知道你心里纳闷,为啥我会在这儿,又为啥要淹了那煤洞——都是因为你那个不成器的堂伯,戴堂。”

戴生坐下,心里犯嘀咕:戴堂他是知道的,论宗族,是自家这一支的长房,早些年在村里横行霸道,没人敢惹。他听母亲说过,戴堂年轻时跟城里的大姓人家勾连,做过不少混账事,只是具体啥事儿,母亲没细说。

“二十年前,城里的马家想挖煤牟利,看中了咱们戴家祖茔旁边的地块——那地方离我的墓近,一挖矿,墓室里的棺木、祭品全得被震坏。”戴潜拿起案上的茶盏,抿了口凉透的茶,语气沉了下来,“我本想着,族里子弟就算再不孝,也不会动祖茔的主意,可戴堂被马家的银子迷了眼,不光答应了,还帮着马家压服族里的人——你几个叔公当时想拦着,都被他威胁恐吓,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祖茔旁边打井挖矿。”

他顿了顿,眼神里添了几分怒气:“我在地下本就不安生,他们白天黑夜地凿石头、挖煤,震得我墓室里的砖都往下掉。我实在忍无可忍,才引了地下的海水——那片地下本就有暗河,我不过是开了个小口,让水漫进煤洞,没想真要杀人,可那些挖矿的人慌不择路,没来得及逃,全淹死了。”

戴生这才明白,原来鬼魂们说的“被龙飞相公决地海之水溺死”,竟是这么回事。他想起戴堂后来的下场——听族里老人说,那些矿工的家人后来告了官,戴堂和马家被缠了好几年官司,最后家产赔光,老婆孩子都跑了,他自己病死在破庙里,子孙后代更是穷得连块立锥之地都没有。

“这就是报应。”戴潜放下茶盏,语气平静了些,“不孝子孙,哪能有好下场?你如今困在这儿,也是你自己的孽报——若不是你以前做了那么多恶事,季生也不会说你该入黑暗狱,你也不会遭周丈夫的报复。”

戴生脸一红,低下头,心里又是愧疚又是后怕:“太爷爷教训得是,孙儿以前浑,如今知道错了,在洞里这些日子,天天念佛,也想着要是能出去,就帮那些鬼魂埋了骨头,好好做人。”

“知道错就好。”戴潜点点头,指了指案上的书卷,“你虽改了性子,可终究是个书生,不能荒废了学业。我这儿有些当年我考科举时读的制艺——都是明朝成化、弘治年间的范文,你且拿着读,每日我给你出题,你得写一篇文章给我看。”

戴生连忙应下,拿起一卷书翻开——书页都脆了,上面写满了批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他本就识些字,只是以前懒得读,如今静下心来,竟也能看进去。

从这天起,戴生就在戴潜的堂屋里住了下来。堂上的烛火永远亮着,不用剪烛芯,也不会灭,他白天读书、写文章,晚上就靠在书案旁睡一会儿——没有鸡鸣,没有日升月落,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案上的那百篇制艺,每一篇都读了不下四千遍,写文章的时候,那些词句自然而然就从脑子里冒出来,再也不用绞尽脑汁地想。

戴潜待他不算严厉,却也不算宽松——他写的文章,若是敷衍了事,戴潜就会把书卷往他面前一扔,让他重写,直到满意为止;若是写得好,戴潜会点点头,从案下摸出块点心给他——那点心不知放了多久,却总带着股子麦香,吃下去,肚子里的饥饿感就消了。偶尔戴潜出去办事,会留个穿青布小褂的僮仆来伺候他,那僮仆话不多,却总能把他要的东西准备得妥妥帖帖。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戴生渐渐忘了自己还困在地下,忘了外面的世界,只想着把书读好,把文章写好,让太爷爷满意。直到有一天,戴潜突然把他叫到跟前,说:“你在这儿待的时日也够了,身上的孽报已经消得差不多了,该回人世了。”

戴生一愣,反应过来后,眼圈一下子红了——他想家,想母亲,想外面的太阳和空气。可转念一想,自己怎么出去?煤洞被填了,井底又深,他连忙问:“太爷爷,我……我怎么出去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不用急,我会让那些鬼魂送你回去。”戴潜站起身,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郑重,“我有两件事托付你:第一,我的墓还在祖茔旁边,离那煤洞近,常年吹着阴风,你将来若是有本事了,就把我的棺木迁到村东的东原去——那地方高,向阳,适合埋先人。第二,那些淹死的矿工,你别忘了你答应他们的事,把他们的骨头捞上来,找块地埋了,立个义冢,让他们有个归处。”

戴生重重点头:“孙儿记着了,一定照办。”

戴潜又叮嘱了几句“回去后好好做人,莫要再犯浑”“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功名,给戴家争口气”,才唤来之前那些鬼魂。鬼魂们早就等着了,围着戴生,七嘴八舌地叮嘱他别忘了埋骨头的事,戴生一一应下,跟着他们往回走——还是来时的路,踩着水面,飘得轻飘飘的,没多久就回到了之前待的那个小洞。

鬼魂们把他送到洞口,又拜了拜,才渐渐散了,磷火一点点消失在黑暗里。戴生站在洞口,心里又激动又忐忑——终于能回去了,可怎么上去呢?他摸了摸洞口的土,硬邦邦的,之前被填的土早就结了块,他试着挖了挖,手指都磨破了,也只抠下来一小块土。

他正犯愁,突然听见上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挖东西!戴生心里一喜,赶紧朝着洞口的方向喊:“有人吗?下面有人!救命啊!”

上面的声音停了,过了一会儿,有人趴在洞口喊:“下面是谁?你在哪儿?”

“我是戴迁!我被困在井底的洞里了!快救我上去!”戴生用尽全身力气喊,生怕对方听不见。

“戴迁?你还活着?”上面的人声音里满是惊讶,“你等着,我们这就救你!”

原来,戴生失踪后,他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到处找都找不到,只能报了官。官府派人查了好几个月,把村里可疑的人都抓了一遍,也没查出啥线索——周丈夫那段时间表现得跟没事人似的,谁也没怀疑到他头上。就这样,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当初办案的官都离任了,戴生的案子也就成了悬案。戴生的母亲思儿成疾,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戴生的媳妇熬不住,跟他母亲商量着,找了个老实人家,改嫁了。

直到这年春天,村里要修水渠,需要用土,有人想起村东头那口被填了的老井——井里的土松软,正好能用。村里几个后生扛着锄头、铁锹来挖土,刚挖了没几下,就听见下面有人喊救命,仔细一听,竟是失踪了三年多的戴生!

后生们又惊又喜,赶紧往下挖——怕伤着戴生,不敢用铁锹硬铲,只能用手一点点刨,刨了大半天,才把洞口的土清开,又找了根粗绳子垂下去,让戴生抓着,几个人齐心协力,把他拉了上来。

戴生上来的时候,头发胡子长得快拖到地上,衣服破得不成样子,脸上、身上全是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跟个野人似的。后生们把他扶到旁边的树荫下,给他递了点水,他喝了几口,才缓过劲来,断断续续地把自己被周丈夫推下井、困在煤洞、遇见太爷爷戴潜的事说了一遍。

后生们听了,个个又惊又气——惊的是戴生竟能在井底活三年多,还遇见了先祖;气的是周丈夫竟这么歹毒,不光推人下井,还填土想埋了他。他们赶紧把戴生送回家,又去通知了戴生的母亲和族里的长辈。

戴生的母亲见儿子回来了,抱着他哭得差点背过气去,族里的长辈也来了,围着戴生问长问短。村里的大夫来看过,说戴生就是饿坏了、冻坏了,身子虚,好好补补就能好。

村里人听说了周丈夫的事,都炸了锅——以前大家只觉得周丈夫老实,谁知道他心这么黑!有人提议把周丈夫抓起来送官,可找了一圈,却没见着周丈夫的影子——原来,戴生被救上来的前几天,周丈夫就出事了:他老婆嫌他心狠手辣,跟他吵了一架,他气不过,失手把老婆打死了,老婆的娘家告了官,他正被官府通缉,听说戴生回来了,吓得连夜收拾东西,跑了。

过了半个月,戴生的身子渐渐好利索了。他第一件事,就是兑现自己的承诺——找了几个族里的后生,带着铁锹、绳子,下到那口老井的煤洞里,帮那些矿工捞骨头。煤洞里的水已经干了,到处都是散落的骨头,他们找了个大竹筐,一点点把骨头捡起来,装了满满三大筐。戴生又自掏腰包,买了几十口薄棺,把骨头分着装好,在村西的荒坡上找了块地,挖了个大坑,把棺木埋进去,立了块木碑,上面写着“煤矿遇难义士之墓”。下葬那天,戴生请了个和尚来念经,那些之前跟他一起念佛的鬼魂,也飘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直到墓堆好,才慢慢散去。

做完这件事,戴生又翻出家里的宗谱——谱上果然记着“戴潜,字龙飞,明成化年间秀才,葬祖茔之侧”。他照着太爷爷的嘱咐,在村东的东原选了块向阳的地,雇了人,把戴潜的棺木从祖茔迁了过去,重新修了坟,立了块石碑,刻上“先祖戴公龙飞之墓”。每逢初一十五,他都会提着祭品去上坟,磕三个头,跟太爷爷说说自己最近做了啥、读了啥书。

日子一天天过,戴生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读书上——他在戴潜那儿读了三年多的制艺,底子早就打牢了,再读起书来,事半功倍。这年秋天,省里的学使来安庆府巡查,举行院试。戴生报了名,进了考场,拿起笔,以前在戴潜堂屋里写文章的感觉又回来了,下笔如有神,没用多久就把文章写好了。

学使看了他的文章,连连称赞——那文章写得既有章法,又有见地,不像个乡下书生写的。学使特意召见了戴生,问他师从何人,戴生把自己困在井底、受先祖戴潜指点的事说了一遍。学使听了,又惊又奇,觉得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当场把戴生定为优等,让他有资格参加乡试。

转年春天,戴生背着行囊,去省城参加乡试。考场上,他沉着冷静,把自己这些年读的书、悟的道理,全写进了文章里。发榜那天,戴生挤在人群里,从头往后看,终于在第三十名的位置,看到了“戴迁”两个字——他中举了!

消息传回安庆府的村子里,全村人都轰动了——谁能想到,以前那个“戴无赖”,竟能考上举人!戴生的母亲抱着儿子的中举喜报,哭得老泪纵横;族里的长辈更是高兴,觉得戴家终于出了个有出息的人。

戴生回到村里,第一件事就是去给戴潜上坟——他穿着举人的官服,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太爷爷,孙儿没辜负您的期望,中举了。您放心,孙儿以后一定好好做官,做个清官、好官,不辜负您的教导,不辜负那些帮过我的人。”

后来,戴生又去京城参加了会试,虽然没考中进士,却被选为了一个县城的知县。他在任上,清正廉洁,帮老百姓办了不少实事——修水渠、建学校、平冤狱,老百姓都叫他“戴青天”。每年清明,他都会特意从任上赶回来,给戴潜上坟,给那些煤矿义士的墓添把土。

有人问过他,当初困在井底三年多,恨不恨周丈夫。戴生只是笑了笑,说:“以前恨,后来不恨了。若不是他把我推下井,我也遇不到太爷爷,也不会真正明白‘善’字的意思,更不会有今天。人这一辈子,犯了错不可怕,只要能改,只要肯行善,就算跌进了地狱,也能爬出来。”

这话传到村里,传到县里,人人都夸戴生是个明事理的人。而那个跑了的周丈夫,后来在外地被官府抓住,判了死刑——他这辈子心狠手辣,终究没逃过报应。

戴生当了一辈子官,退休后回到了安庆府的村子里,守着母亲的坟,守着戴潜的坟,守着那些煤矿义士的坟,安安稳稳地过了一辈子。直到他老了,还常常跟村里的后生们说:“我这一辈子,最庆幸的两件事,一是当年季表哥点醒了我,让我知道要行善;二是困在井底时,遇见了太爷爷,让我知道要读书、要做人。人活着,不管走了多少弯路,只要心里存着‘善’,手里握着‘勤’,就不会差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