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建康头陀(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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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和初年的建康府学,银杏叶刚染上浅黄。养望斋前的石板路被学生们踩得发亮,廊下晒着几床浆洗得发白的被褥,风一吹,像挂起的帆。钱遹正趴在窗台上算学题,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声,忽然被一阵断续的念佛声打断——"南无阿弥陀佛..."
循声望去,斋前的老槐树下站着个头陀。灰布僧袍打了七八个补丁,露出的脚踝沾着泥,手里转着串油亮的菩提子,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斋门,像是在数门楣上的雕花。
"这和尚看了快半个时辰了。"范同用胳膊肘撞了撞钱遹,"莫不是来化缘的?"
钱遹放下笔:"府学的斋门,他也敢堵?走,去问问。"
两人穿过晒着的被褥,阳光透过枝叶在头陀脸上晃出斑斑点点。范同抱臂站定:"道人盯着我养望斋,是想化缘,还是想讨碗水喝?"
头陀缓缓转过身,浑浊的眼睛在两人脸上转了圈,忽然咧嘴一笑,露出颗金牙:"异事异事。"他抬手往斋里指了指,"八坐贵人,都着一屋关了。"
钱遹皱眉:"什么八坐贵人?我斋中皆是秀才,哪来的贵人?"
"现在不是,将来是。"头陀的菩提子转得飞快,"两府直如许多,便没兴不唧溜底也。"
范同没听懂后半句,只觉得这和尚胡言乱语,正想撵人,忽然瞥见从斋外走过的秦熺。那人身量高瘦,走起路来像踩着高跷,学生们私下都叫他"秦长脚"。范同素来瞧不上他,总觉得他趋炎附势,此刻便故意指着秦熺的背影问头陀:"那长脚汉也,会做两府?"
头陀猛地收住笑,眼睛瞪得溜圆:"君勿浪言!"他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极低,"他时生死都在其手。"
这话一出,钱遹都忍不住笑了。秦熺虽说是当朝礼部侍郎的远房侄子,可在府学里成绩平平,连诗词都写得磕磕绊绊,怎么看都不像能入两府的料。斋里的学生听见动静都涌了出来,围着头陀哄笑,连路过的斋监都摇头:"疯和尚,莫要在此喧哗。"
头陀被笑愣了,半晌才指着众人瞠目道:"诸君莫笑,总不及此公。"他没说"此公"是谁,只背着破蒲团转身就走,灰袍下摆扫过地上的银杏叶,留下串断断续续的念佛声。
"这和尚怕不是从哪个破庙里跑出来的。"范同拍着钱遹的肩大笑,"还说秦长脚能掌人生死,简直荒唐!"
钱遹望着头陀远去的背影,却没来由地记起他说"八坐贵人"时的眼神——那不是疯癫,倒像是见过无数世事的了然。他低头看了看窗台上的算题,忽然觉得笔下的数字都活了过来,在纸上跳着奇怪的舞。
宣和七年,钱遹在户部当差,负责核查江南漕运账目。深秋的一天,他在公文堆里翻到份建康府学的名册,忽然看见"秦熺"的名字,旁边批注着"补承务郎"。他指尖顿了顿,想起十年前那个头陀,还有范同那句玩笑。
"钱兄在看什么?"范同推门进来,手里捧着坛新酿的酒,"刚从吏部那边听说,秦熺要调去御史台了,你说奇不奇?他叔父去年升了中丞,这提拔速度,跟坐火箭似的。"
钱遹放下名册,接过酒杯:"还记得养望斋前那个头陀吗?他说秦熺'他时生死都在其手'。"
范同一口酒差点喷出来:"那疯和尚的话你还记着?秦熺现在是红人不假,可要说掌人生死,未免太夸张了。"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不过说起来,前几日我在同僚家喝酒,听见有人说,秦中丞正在查当年反对联金灭辽的官员,好几个人都被罢了官。"
钱遹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十年间,当年养望斋的学生各奔东西:范同进了枢密院当编修,何若考上了进士在地方任通判,魏良臣则去了陕西经略安抚司...算下来,正好八个人在官场崭露头角。他忽然想起"八坐贵人,都着一屋关了"——这"一屋",莫非指的就是这官场?
"对了,"范同忽然拍了下大腿,"前几日碰到邢之縡了,他还在江南当个小知县,说想调回京城,托我帮忙递个帖子。"
钱遹心里一动。当年养望斋里最有才气的就是邢之縡,诗赋文章在府学里无人能及,连斋监都赞他"有王佐之才"。可这十年,他像是被命运遗忘了,总在偏远州县打转,连个京官的边都没摸着。
"头陀最后说'总不及此公',会不会..."钱遹没说下去,可两人都明白彼此的意思。
范同却摇头:"邢兄是运气差了点,可才干摆在那里,迟早会出头的。倒是那疯和尚,要是现在再来府学,说不准能被当成神算供起来。"
他说得轻松,钱遹却望着窗外的暮色发起呆。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掠过官衙的飞檐,像极了当年头陀扫过银杏叶的灰袍。有些话,或许不是疯言,只是说得太早。
绍兴元年,钱遹升任户部侍郎。这年冬天,他在朝堂上见到了秦熺——如今该叫秦相公了。此人穿着紫色官袍,站在百官之首,奏事时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当年的"秦长脚",真的入了两府,成了权倾朝野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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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后,钱遹被范同拉到茶馆。范同如今已是参政,却面色凝重:"钱兄,你听说了吗?何若被罢官了。"
"为何?"钱遹一惊。何若去年刚升任枢密副使,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说是...反对和议。"范同压低声音,往窗外看了看,"秦相公现在力主与金议和,谁反对,谁就得倒霉。前几日魏良臣也被调去了福州,明升暗降。"
钱遹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养望斋的八个人里,何若、魏良臣都是主战派,如今接连遭贬。他忽然想起头陀那句"两府直如许多,便没兴不唧溜底也"——"不唧溜",不就是"不顺从"的意思吗?
"还有更糟的。"范同的声音带着颤,"邢之縡...上个月在饶州任上病逝了。"
钱遹猛地抬头:"怎么会?他才三十多岁!"
"说是积劳成疾,可我听饶州的同僚说,他死前刚上了道奏折,弹劾秦相公的亲信贪赃枉法。"范同叹了口气,"头陀说'总不及此公'...原来不是说他官大,是说他...活不到出头那天。"
茶馆外飘起了雪,落在窗棂上簌簌作响。钱遹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忽然明白"八坐贵人,都着一屋关了"的真正含义——这官场就是座无形的屋子,他们这些当年的"贵人",看似风光,实则都被关在里面,顺者昌,逆者...连邢之縡这样的才俊,都落得如此下场。
绍兴八年,钱遹因不赞同议和,被罢为提举宫观,回到了建康。他特意绕到府学,养望斋还在,只是老槐树更粗了,树下新立了块碑,刻着"府学先贤名录"。
他站在碑前,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名字:范同、钱遹、何若、魏良臣...共八人,如今活着的,只剩他和范同,而范同早已依附秦熺,成了议和派的骨干。
"南无阿弥陀佛..."
熟悉的念佛声传来,钱遹猛地回头。老槐树下,那个灰袍头陀还站在那里,只是更老了,背驼得像座桥,手里的菩提子却依旧油亮。
"道长还记得我吗?"钱遹走上前,声音有些哽咽。
头陀缓缓点头,咧嘴一笑,还是那颗金牙:"八坐贵人,关了七个。"他往碑上指了指,"只剩一个,也快了。"
钱遹苦笑:"是说我吧。"他如今赋闲在家,与关在屋里也没两样。
"不。"头陀摇了摇菩提子,"是说那掌人生死的。"
钱遹一愣。
"天道好轮回。"头陀的声音轻飘飘的,像雪落在地上,"他关了别人,终有被关的那天。"说完,他转身就走,灰袍扫过满地落叶,念佛声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府学的红墙后。
钱遹站在树下,看着头陀的背影,忽然想起四十年前那个秋日。当时觉得荒唐的话,如今字字应验。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算筹——当年没算明白的题,原来命运早已给出了答案。
后来,钱遹在府学附近建了座小庵,供着串菩提子,据说是头陀留下的。有人说头陀圆寂在了庵里,也有人说他云游去了。但建康府学的学生们都知道,每当深秋银杏叶落时,养望斋前总会响起断续的念佛声,像在提醒着什么——
那些看似关住别人的屋子,终有一天,也会关住自己。而命运的菩提子,总在不经意间,转出令人心惊的因果。